“你依着這位姑娘的要求去備房備菜,不可有絲毫輕忽怠慢。”
那手的主人将銀子丢進店伴手中,瞧見那店伴點頭哈腰地走了,這才扭頭看向阿娜瑟芙,邊從懷中取了銀錢給阿娜瑟芙,邊用胡語道,“我還想着,你再不來,我可就打算走了。”那言語似乎帶着玩笑,可目光之中帶着不可察覺的輕視在阿娜瑟芙身上遊轉,随後轉向阿娜瑟芙身旁的不恕,見這人衣衫褴褛,蓬頭垢面,可一雙眼睛黑如點漆,清澈明亮,那打量的目光之中便閃過一抹驚豔的光彩。
阿娜瑟芙叫他如毒蛇一般的目光盯到汗毛直立,全身都不痛快,但眼下确實缺錢,是以并不推拒,大大方方接了錢在手裡,但也不回應這男人,冷笑一聲,不去理會。又見得這男人的目光落在不恕身上,便往前跨了一步,有意無意擋住男子的視線,用胡語道:“倒真是難為你等我了,艾維克。”這話雖然說得語氣輕巧,可其中諷刺意味十足,多少帶點鋒銳。
那男子微微一笑也用胡語回了道:“阿娜,你是我妹妹,做哥哥的,等你一會兒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這男人正是阿娜瑟芙的異母哥哥艾維克,他這樣溫柔有禮,反倒更襯得阿娜瑟芙脾氣嚣張跋扈了,而後他目光微轉道:“澤集泰和阿内缪爾呢?他們兩個怎麼沒在你身邊跟着?”
阿娜瑟芙卻不回答,反而直接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艾維克道:“我心裡擔憂你,就請人盯着,若是有同我眼睛一般顔色的人進了城,便來找我。”
阿娜瑟芙見他這幅假惺惺的模樣,很是不悅,冷笑一聲,抓住了不恕的手就想走。
而不恕心思純良,隻當天底下都是好人多的,見得這男人出現突然,幫着付了銀錢,心中很是感激。隻是她不懂胡語,但從兩人的言語之中能夠判斷出些什麼,隻是她印象中總覺得阿娜瑟芙跋扈無禮,而面前的男子溫文儒雅,便更對阿娜瑟芙連一句“謝”字都沒說有些不滿,可心中又想:“她這樣跋扈的性子,旁人幫了她,卻這樣說話,實在不該。”于是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出手相助,改日必定奉還。”
艾維克見不恕說話聲音甜軟,面上笑意更深,他相貌英俊風流,高鼻深目,一雙眼睛同阿娜瑟芙有幾分相似,都是藍色瞳仁,卻見他眼睛一轉,又說回一口流利漢話道:“小師太不必多禮,區區小事不足挂齒,若是當真要謝……”
“你還什麼還!”阿娜瑟芙忽的冷哼一聲打斷艾維克的話,轉頭瞧向不恕,壓低聲音道:“他一個做哥哥的給我這個妹妹花錢,這有什麼?更别提這是他自願要給的,人家施與不求回報,你還錢,豈不是叫人家的心意落了下乘?”随後頓了頓,又扭頭對艾維克用胡語冷聲道:“錢我會還你,你少打她的主意。”
艾維克似笑非笑,隻是轉頭看向不恕。而不恕聽得阿娜瑟芙先前那話,不禁驚了一驚,又扭頭去偷偷打量了艾維克,這才發現兩個人的五官氣質是有那麼幾分相似。後面又聽阿娜瑟芙用胡語說話,她也聽不明白,但覺得阿娜瑟芙的語氣實在不太和善。于是不恕低聲道:“你哥哥對你這樣好,你方才說話還兇巴巴的。”
阿娜瑟芙叫小尼姑這句話氣到,曉得又是一個被艾維克表面功夫騙住的人,索性也不再解釋,立時伸手将不恕的手一抓一扯,就把人帶進店裡去了。
艾維克站在她二人身後,眉頭微挑,眼裡面閃着意味不明的光。待到兩個人進去之後,這才招呼店伴,塞過去一枚銀子,而後彎下腰來,在店伴耳旁又說了幾句,似是交代了什麼事情,随後便将身一轉,離開了客店。
那兩個人在店中用了菜飯,又在各自屋中洗了熱湯,自是說不出的神清氣爽。而阿娜瑟芙洗完澡後便蒙面往着對街的醫館瞧了,請得醫生開了藥後,估算着時間差不多,便來敲不恕房門。不恕先前剃了光頭,過了這幾個月也不過是長出些短發,聽得敲門聲響時正穿好了阿娜瑟芙請人送進來的衣衫,用巾帕擦腦袋,喊了一聲進。
阿娜瑟芙得她允準,推門進來,見不恕洗幹淨臉,瞧這玉雪可愛,又料想到分離之時将近,許是心中竟生出不舍之意,低低歎了一聲。
不恕見她歎了口氣,有些不解道:“你歎什麼氣?”
阿娜瑟芙靜靜凝視她許久,而後緩聲道:“我真不想你走。”
不恕聽她說這話,一時半會兒還轉不過彎來:“什、什麼?”
阿娜瑟芙見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更覺得她可愛天真,有意逗弄她:“你這樣問我,是不想離開我了?”
不恕聽到這裡,便理解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欣喜叫出聲來:“你……你要放我走了?”
阿娜瑟芙瞧見她快樂開心的模樣,心中的悲傷難過之情也略被沖散了,點頭道:“我既已到了這裡,留着你就沒什麼用處啦!”
阿娜瑟芙說這話時心裡卻泛上淡淡的酸。其實若當真要說,她将不恕擄下山時便已沒了用處,可心裡總歸舍不得她,甯可一路上辛苦些,也要帶着她北上。可真問阿娜瑟芙緣由,她自己又是說不出來的。
不恕叫她這樣一說,那歡喜的神情一滞,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你不會是诓騙我吧?”
阿娜瑟芙道:“你……到時候我會請人把你送回青關鎮。”她說到這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恕的腦袋,隻覺得毛茸茸手感甚好,便借機多摸了兩把,“你高不高興?”
不恕聽她對自己溫柔說話,又加之這些時日來的相處,心裡其實已不大懼她,便笑道:“我自然是高興的。”
阿娜瑟芙見她這樣,像是想到什麼,忽的又問道:“要是你回去了,旁人問起我的下落,你會說麼?”這問題其實先前已經問過,阿娜瑟芙也已知道答案了。
隻聽不恕道:“出家人不打诳語……”阿娜瑟芙聽到此處,心中暗笑,又歎一口氣,思忖道:“這個固執煩人的小尼姑,果不能指望她說出别的話……”
可緊接着,卻見不恕面帶猶豫之色,躊躇道:“但是……但是我答應你,若是旁的人問起我來,我不回答就是了。”
阿娜瑟芙叫她這一番話弄到一愣,随即笑了:“你不說出口,就不算騙人了?”
不恕盯着阿娜瑟芙看心想:“若說這個人好吧,可她從一開始見面時就欺騙囚/禁我;可若說她不好,她卻放任我,尊重我,去給我找蜂蜜和果子。後來蜂蜜吃盡了,也找不到果子,她甘願冒着被馬蜂咬了的風險也要給我弄吃的。她起先對我壞,可現在又對我這樣好……”
這百轉千回的思緒之間,不恕便已想了許多試了。不恕雖對這人一開始的印象并不算好,可這些時日與她相處下來,卻發覺這人實際上并沒有那樣壞。而心中觀感不同,做出來的選擇自然也是不同,不恕起先不肯說謊,自是因為心中天平裡佛門戒律占比重;而現下願意閉口不言,自然是因為心裡,阿娜瑟芙已重于“不妄言”這件事了。
想到這裡,不恕道:“我若說了謊,那就是犯了戒,是不可行的。可我若是不說謊,又覺得、覺得……”這樣兩相權衡之下,自然隻有不說才是最好。
阿娜瑟芙道:“若是有人打你,逼你呢?你說不說?”
不恕略一頓,然後又搖了搖頭道:“我現下已答允你了,答允過的事,要做到的。佛經上說,要做像須陀須摩一樣的人。”随後她便将佛經故事上須陀須摩王的故事給阿娜瑟芙說了。
阿娜瑟芙聽到她這話,心中不感動自然是假的,心道:“她是純善之人,而我隻知道滿腹算計,诓騙利用她……”
想到這裡,阿娜瑟芙更覺得自己不堪,良久也隻是道:“你這樣很好。”而後再說不出旁的話來,長長歎了一口氣。
不恕見她情緒怅然,便問道:“怎麼了?是心裡頭不開心嗎?”她不似陳醉一般善于猜測推導,更重要的是她不通人事,自然不會想到阿娜瑟芙是因着自己才愁眉不展。
阿娜瑟芙見她問了,眉頭皺在那裡,凝視了一會兒不恕道:“不,這事……唉……”
不恕見她如此,便也在她身旁坐下,略一思忖輕聲道:“難道你心裡頭不開心,是因為你哥哥的事麼?”
阿娜瑟芙本來隻心煩不恕的事,現在聽到艾維克,隻覺得頭又有些疼了,但不恕既然這樣問了,她便也順坡下驢點點頭。
不恕見她點了頭,不由奇道:“可我瞧你哥哥對你很好啊……”反倒是你,對你哥哥總是兇巴巴的,竟沒半點好臉色。這剩下的半句話不恕卻不敢去說,她一想到阿娜瑟芙的臉色,便住了嘴。
阿娜瑟芙聽她這樣講了,眉頭一挑笑道:“你以貌取人已吃過一次虧了,怎麼還是記不住教訓?”
不恕叫阿娜瑟芙這樣說了,微微一愣。她嘴笨,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阿娜瑟芙卻先她一步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道:“你隻記住我一句話,離他遠些,他可不是什麼好人。”
不恕又想起那位艾維克先生溫和有禮的笑,又想到阿娜瑟芙咄咄逼人的語氣,心中雖有萬分不解,可不恕這些時日的相處之中,漸與阿娜瑟芙相熟,總感覺她不是特别壞的人,是以阿娜瑟芙這樣說了,便呆愣愣長歎一口氣道:“這世間上的人真是麻煩,我覺得和善的人,偏有人和我說那是壞的……”她說到這裡,想到了路上阿娜瑟芙給她取蜜喂食的事,聲音也越發低下去,逐漸細如蚊呐,“你這樣對兇狠的人……卻又偏偏對我好……”
阿娜瑟芙聽不清她後頭說的是什麼,隻是疑惑看她:“你說什麼?”
不恕聽她問了,這才有些沮喪開口道:“要是我能瞧清楚人心就好了,這樣左猜右想,卻始終猜不對猜不準,好叫人頭疼。為什麼大家想的、說的,還有做的,有時候都不一樣呢?”
阿娜瑟芙聽她這話,眼中神情複雜,抿了抿唇道:“不恕,有時候知道人心是怎麼樣的,未必是一件好事。”
不恕聽得她說,不知如何是好,正當這時,忽的聽阿娜瑟芙開口吟道:“青峰截天去,敢阻雲東行,可歎人心險,猶勝此絕巅。”這吟的一首五言律詩乃是先前在青關鎮截天峰進水梯之前,陰刻在必經之路石壁上的。
不恕聽得她吟了這詩,先是點頭道:“這詩的意思我曉得大概……”隻是話未說完,不恕忽的站起身來看向阿娜瑟芙道:“咦?你怎麼知道這首詩的?”
阿娜瑟芙見她一驚一乍有些有趣,笑道:“這首詩是我父親說給我聽的。”意在教導孩子要提防小心人心,隻是這些不是重要的事,阿娜瑟芙便沒有說。
不恕聽得她這樣講,滿頭霧水。想當初阿娜瑟芙蒙着眼睛并不能見外物,後來下山又走的索梯,是以根本見不到這句詩的,故而不恕聽得阿娜瑟芙忽然吟出這首詩來,心裡面一驚。
可旋即不恕轉念心道:“聽兩位義母說,那詩是當初創辦摘星塔的祖師留下的,想來這麼多年了,早就傳播出去,有些人知道并不出奇,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