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玉樓在風回雪找多伽羅學習胡語,另一邊不恕卻是心不在焉。
昨夜忘懷潛進阿娜瑟芙府中來尋她,告知她離開摘星塔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又告訴她玉樓因為擔心她的安危,故而也千裡遠行至此,現下也在這城中。這樣大的欣喜之後,卻又是深深的憂慮湧上不恕心頭。
不恕心中愁喜交雜,喜的是這見明城中終于來了個可以叫她依靠親近之人,現如今雖無法見面,但總歸有了些寄托,不至于恐懼孤單。但憂愁的是,昨夜那人來了一回之後,阿娜瑟芙雖然沒有抓到人,但更加警惕,原本就圍堵嚴實的小院,此刻更是戒備森嚴。
不恕昨夜沒睡好,隻是一個人在屋中怔怔坐了一夜,待她等到屋外頭漸漸亮起光,又傳來人聲與掃雪聲時,混沌的頭腦才逐漸清明過來,她推窗往外一瞧,心道:“忽然之間竟就天亮了。”
因着熬了一夜,不恕頭腦困倦,思緒都遲緩不少,是以她呆坐在那裡,屋子裡有人進來了都不曾察覺。直到那人站在她面前,額上被一隻手蓋住,不恕這才猛地站起,清醒過來,呆愣愣瞧着眼前那個人道:“你……原來是你。”
來人乃是阿娜瑟芙。
“當然是我,怎麼了?”外頭風雪呼嘯,阿娜瑟芙穿着厚重華貴的衣衫,手上提着食盒,仔細端詳着不恕的臉道,“你的臉色怎麼瞧起來這樣糟糕?”
不恕叫阿娜瑟芙一吓,立時清醒過來,心中更是疲倦,于是懶得多說,隻是勉力扯起一個微笑來,搖搖頭道:“不,沒什麼……”接着她轉眼看到阿娜瑟芙放在桌上的食盒,輕聲道:“你來做什麼?”
阿娜瑟芙瞧她神情倦怠,心想:“她既不想和我提,我又多問什麼?在這裡自讨沒趣,叫她更讨厭我?”于是伸手揭了飯盒道,“我來給你送些吃的。”
不恕瞧見那食盒裡都是清淡的食物,還熱騰騰冒着氣,又嗅到氣味芬芳,自是不免腹中饑餓。但她無甚感覺,隻是垂眸道:“多謝你這樣照顧我。”她伸手取了那些清粥小菜出來,正打算要吃,轉念一想:“往日裡都不是她送吃的,怎麼今天纡尊降貴來了?”這事她本來早就該有察覺,隻是一夜未睡,到底影響思考了。
想到這裡,不恕便擡起頭來去看阿娜瑟芙,正打算開口詢問,忽聽得一片安靜的室内響起一陣極細微的動物叫聲,似乎是貓叫。
“哪裡來的貓叫聲?”
阿娜瑟芙見不恕面露疑惑,這才好似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一般,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笑道:“險些将這小家夥給忘了。”說話間不恕就瞧見阿娜瑟芙前襟衣裳裡似有東西滾動起伏,而後就從那衣襟那裡擠出一雙黑耳朵,再然後是一雙金色瞳仁的眼睛,嵌在漆黑毛絨的臉盤子上,好奇瞧着不恕。
那是一隻小小的黑色幼貓,鼻子黑黑,爪子尖尖,勾在阿娜瑟芙華貴的衣袍上,大大打了個哈欠,露出它粉紅色的小舌頭和細白的尖牙。
阿娜瑟芙伸手将這小黑貓從懷中摘出來,捧在手上。小小的黑貓不過幾個月大,瞧着剛斷奶的樣子,性子卻是活潑好奇,阿娜瑟芙一個沒有察覺,黑貓就從她手上跳下來,落到桌子上,伸爪去撥弄不恕擱在桌案上的筆,咕噜噜滾動起來,險些落到地上。
不恕急忙伸手去扶,這才沒叫這筆落在地上,可眼睛卻牢牢注視着這隻小黑貓,雖然沒說,可眼裡滿是喜歡:“這是你從哪裡弄來的?它還這樣小。”
阿娜瑟芙淡聲道:“它是府裡面散養在倉房的野貓,已到了斷奶的時候。平日裡都跟着它母親後頭,但這幾日它母親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似是餓了好幾天,盡在那裡叫喚。府裡面的丫頭們見它可憐,正央着廚頭舍些碎肉給它,卻不想我今早過去正好撞見了,我見它可憐……”說到這裡,阿娜瑟芙看向不恕道,“你瞧,它眼睛是金色的,又是一身黑,隻在胸口那裡是白色的。”
不恕瞧着那隻小黑貓,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輕輕勾弄小黑貓的耳朵,那小黑貓竟也不怕生,雖躲了一陣,沒過一會兒就又伸爪抱住不恕手指,用才剛長成的犬齒輕輕咬弄,并不疼,卻帶着些癢意。不恕去瞧那小貓,發現這小貓确然同阿娜瑟芙說的一般顔色形狀。
阿娜瑟芙見她神情松緩,便也笑道:“說來也巧,在我們這地帶的故事傳說裡,主神的坐騎便是這般模樣,金瞳黑毛,胸口一抹白,平日裡對着主神很是溫順,可遇到敵人時卻很護主,極為兇悍勇猛,傳說那坐騎可以操控風雪,主神神通廣大将其降服了。”
不恕聽她這樣說了一長串話,擡眼去看阿娜瑟芙:“所以呢?”
阿娜瑟芙說這話時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不恕不快:“所以,唉!我……我接下來有段時間都有事,隻怕不能再來找你。”她低下頭伸手撫了撫小黑貓的腦袋,不敢去看不恕:“我想着,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寂寞,就叫它來陪陪你如何?”
她說這話時低着頭,自然是沒瞧見不恕看她時的複雜目光。
阿娜瑟芙将小貓交給不恕之後,便又出得門去,回往自己的後院裡頭。她後院裡頭女人不少,各色年齡,千顔萬豔,但她府上的人倒也知道,她慣常寵愛的就那麼六七個,其他的偶爾雖然去看,卻并不久待。有時興緻起了,便會呼喚着六七個一道,隻管在屋中飲酒遊戲,尋歡作樂。是以當阿娜瑟芙進得屋中,對左右吩咐“去把娜茜穆叫來”時,左右侍從也不以為奇,隻是點頭應下,随即匆匆出門去了。
那侍從是新來不久,并不知曉那些院子裡女人的脾性,又聽阿娜瑟芙催得急,便也急匆匆出得門去,去娜茜穆院子裡尋她。那院子裡種滿梅花,樹影婆娑,進門就是一陣撲鼻芳香。侍從進得院裡,伸手去院子東南角一間屋子敲門。那屋中本來樂聲起伏,有笛、蕭、琴、筝等樂器齊奏,聽得敲門聲響,便齊齊歇聲,而後便見門扉一開,從門中走出來年約二十的美人,美人手裡還拿着一本譜子,瞧見來人,懶洋洋掀了掀眼皮子道:“做什麼?”
侍從雖不曉得她的身份,但也不敢怠慢,卻發覺面前這人的年紀并不符合那位“娜茜穆”的年紀,便不動聲色偷眼往屋子裡頭瞄了一眼,這才點頭哈腰道:“小姐說請娜茜穆姑娘過去。”
聽到娜茜穆的名字,這美人才懶懶揚了揚眼道:“好。”随後轉身将門一關,轉回屋子裡去了。
過不一會兒,又聽得門開聲響,那侍從卻見門裡站了個年約三十的婦人,身穿紅黑相間的華麗衣衫,容姿雖不比先前那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可一颦一笑之間極具風情,眼波流轉,閃着聰慧狡黠的光芒,氣度之盛,更勝于方才那個年輕姑娘。
侍從瞧着她,心道:“瞧她長得也不是很漂亮,卻不知道小姐為着什麼緣故,竟強搶了她來。”
“小姐找我?”娜茜穆瞧着那侍從笑意盈盈道,“辛苦你,有勞你了,這樣冷的日子,辛苦你跑這一趟。”她說話又輕又柔,又和善又妩媚,叫人感覺好似一陣和煦暖風從面前拂過。更别提她說話間又從袖中撚出一小塊碎銀子塞過去給那侍從,那侍從急忙感謝。
侍從聽她問了,又聽她幾句話吐音清脆,甜軟可人,手裡又叫這錢财一塞,心中複又想到:“她講話真溫柔好聽,無怪小姐最喜歡她,就算是我,我也喜歡。”思忖之間,便将那碎銀揣進袖子裡去了。
那侍從引着娜茜穆到了阿娜瑟芙院子裡,一進得門裡,娜茜穆便聲音嬌軟,同阿娜瑟芙親親熱熱打起招呼,更是風姿楚楚,妩媚動人。阿娜瑟芙伸手将她攬了,坐在懷中,聽她嬌柔同自己說話,随後像是想到什麼,對左右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那左右侍從哪裡敢不聽從,隻是布上酒菜之後,行了個撫胸禮退下。
而等到那門一關,阿娜瑟芙同娜茜穆面上的笑同時一止,兩人靜聽片刻之後,娜茜穆便猛地從阿娜瑟芙身上站起,神情也不像方才一樣輕浮了,站在那裡對着阿娜瑟芙行了個撫胸禮,甚是恭敬莊重。
阿娜瑟芙也一改方才浮浪的模樣,神色肅然,伸手示意娜茜穆在桌旁坐下,為她斟酒一杯道:“今日有什麼消息沒有?”
娜茜穆聽得阿娜瑟芙問起這事,卻是笑了一聲,笑聲頗為爽朗道:“怎麼沒有?小姐,因為城主下發的新令,叫蘇帕瓦裡氣得半死,這兩隻狗互相咬,隻可惜蘇帕瓦裡還有所顧忌,沒一腳把努爾這個混蛋給一腳踢死。”
阿娜瑟芙自己也斟酒一杯,喝了一半,聽見娜茜穆這樣說,也笑道:“什麼新令?努爾那老混蛋又怎麼了?”
娜茜穆眼睛一轉,伸手一擊掌,笑盈盈道:“那可就有的說啦!”
且說回那夜城主遇刺事件之後,街上搜索更是緊密,街道上搜尋傷了城主刺客的衛隊人數不少,暗中窺視那些藥鋪進出之人也是個個睜大眼睛仔細分辨。可行蹤可疑的人抓了不少,審過幾批,不是普通平頭百姓,就是那些藥材商販,正頭要找的那個人卻是半點蹤迹都沒有。
今日蘇帕瓦裡在外頭等了許久,也不見城主召喚,正自心焦,卻見赫拔剛從達斯克的書房裡出來,面色很是不好,心裡一跳,急匆匆迎上前去,就聽見赫拔道:“主人不想見你。”
蘇帕瓦裡從前天夜裡接到城主遇刺的消息到得現在,連半個時辰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隻是奉命搜捕。那人明明叫城主打傷,又遇上赫拔,若是依照城主所囑與赫拔所言,朝着逃竄方向守住醫館藥鋪,又怎麼會一天都抓不到人?
他前夜叫着賊人悄無聲息摸進府中傷了城主,在城主瞧來已經是無能,現下花費人手,一日内卻連一個特征明顯且受了重傷的人都找不到,在城主瞧來更是無用。這從他本來稍經通傳便可直趨書房,現下卻被赫拔阻攔在外這件事上就能瞧出來了。
蘇帕瓦裡一聽赫拔這話,眉頭皺得更緊,頭痛本來已壓下一些,現在卻又反撲上來,叫他颞颥突突直跳。
“……是不是那個老匹夫在裡面?”蘇帕瓦裡向前走近幾步,從懷中摸出那盒膏藥來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氣,整個人看起來陰鸷非常。
赫拔瞧他一眼,神情冷冷:“安德拉是在裡面不錯。”接着赫拔環視左右,也靠近一些,低聲對蘇帕瓦裡道:“你自己辦事不力,把人放進來就算了,現在連個人都抓不住……”
他瞧着蘇帕瓦裡那雙帶着兇光殺意的眼睛卻是半點都不懼:“那人缺了一條手臂,瞎了一隻眼,又受了這麼重的傷,這麼顯眼的特征,你的人怎麼幹事的?竟沒半點消息。蘇帕瓦裡啊蘇帕瓦裡,就算我想幫你說幾句好話,你又要叫我怎麼幫你說?”
蘇帕瓦裡的眼睛牢牢盯住赫拔,而後目光往後一轉,赫拔見他這樣,也同時将目光轉向身後。卻見兩人身後的門叫左右侍從緩緩打開,從門内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年約六十上下,明顯帶着胡人血統,身材高大強壯,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魁梧健碩;穿着一身華貴漂亮的紫袍,用一根銀色的腰帶束住,腰上還挂着一把漂亮華麗的長刀;他的左耳挂着一枚圓形的銀質耳飾,上面嵌着鮮紅色的寶石,随着他的動作而晃動着;肩上則披着一件白狐毛領的披風,腳上蹬着一雙用料絕佳的黑色皮靴。
他的頭發已然全白了,鼻梁筆直,像是刀鑿斧刻一樣;眉宇間烙印着深深的皺紋,嚴肅看着前方,似乎總在思慮着很多事;那雙眼睛像是鷹一樣銳利深邃,非常具有穿透力,還時不時閃過探究和打量的光;雙唇緊抿着,顯出一種蒼白的色彩;胡子則順從地貼合着他堅毅的面頰,和他頭發一樣的顔色,很短,但被修剪到漂亮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