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岚聽她這樣講,又是笑,伸手重重拍了拍玉樓道:“她倒不是嬌氣性子,隻是……”她瞧着玉樓的模樣,歎了口氣道:“要是有個你喜歡的人當你的面說你‘煩人又趕不走’,你心裡是什麼滋味?”
那喝醉酒的人下手不知輕重,拍的用力,可玉樓叫她的話怔住,又喝醉了,一時不覺,反倒心頭一跳:“什麼‘喜歡’?”迷迷糊糊之間,隻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溫岚見她喝醉了一副呆傻模樣,又無奈搖頭,啧了一聲道:“那丫頭說的沒錯,你果然就是個‘榆木腦袋’,那丫頭心高氣傲,平常一幹人等誰能落得她的眼?若是瞧不上誰,隻當是客客氣氣的,哪裡會這樣纏着你不放,一路跟着到了這裡?”
玉樓聽了溫岚這話,更覺得自己腦袋昏沉,思緒攪成了一團漿糊,竟一時之間不知說些什麼,過了良久才支支吾吾說了個:“什麼?她喜歡誰?”
溫岚伸出手指指了指她:“你。”
玉樓隻覺得颞颥抽抽發疼,酒意已起,更是思維混沌,腹中滾燙好似有火在燒,又低聲疑惑道:“我?”
溫岚卻仿佛越喝越是精神,眼見清醒過來道:“是你。她同我講,一見到你的面就喜歡你,心砰砰亂跳。說你長得無一處不合她心意,性子無一處不如她所願,在她眼裡,你是千般好,萬般好,除了……”話到這裡,玉樓不由追問道:“除了什麼?”
她這一追問,溫岚這才打了個激靈,連忙捂住嘴,搖了搖頭道:“糟糕!喝酒誤事!竟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那丫頭要是知道了,又要哭哭啼啼地瞎鬧抱怨了!”然後轉頭看向玉樓道:“你别問!也别說!方才我說的話你就全當做沒有聽到!隻管爛在肚子裡去!”
玉樓隻覺得天旋地轉,醉眼朦胧,那溫岚又是連珠炮一般在她耳邊說話:“什……什麼?”
“你先喝酒,喝完了我就告訴你!”溫岚邊說話,邊伸出手來端着酒碗遞到玉樓嘴邊,半哄半騙要她喝下。
溫岚也是喝酒喝昏了頭,隻求玉樓她喝醉了酒,一覺醒來全當做夢,将這件事全數忘記了才好。
那玉樓本來就酒力不佳,五髒六腑亦覺翻轉。現下又叫溫岚強灌下去,連吞幾大口,更是醉态可掬,若不是溫岚扶着,便要立時醉倒在地。
意識漸失之間,朦胧間忽然聽得門扉被人吱呀推開的聲響,而後便是一個雌雄莫辨的混悶聲音道:“好大的酒味!啊!玉樓!”
而後她便隻覺得身子一暖,便落進一個柔軟的懷裡,半張臉埋在人家頸子和胸口,想要努力擡起臉來,可連眼皮子都掀不起來,渾身沉重,手腳都不聽使喚,隻能發出含糊幾句醉話。
“姓溫的!她喝不了酒!你灌她做什麼!”這聲音又急又生氣,手卻很是溫柔地拍撫着玉樓的後背,想叫她舒服點。
“我哪裡曉得她酒量這樣差……”溫岚被罵了幾句,輕啧一聲。
“誰都同你一樣是個酒罐子裡面撈出的,喝多少都不見醉嗎!”那聲音又罵一句。
玉樓聽着這兩個人的争辯之聲,神思更是迷亂,恍恍惚惚之間,不知不覺便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神思朦胧,似乎有人将她擡抱起來,摟在懷裡,拿了個小盞給她喂東西。玉樓本來就飲了許多酒,唇焦口燥,更别提那喂給她的東西卻是格外甘甜清馨,玉樓嘗了口味道,便立時大口吞咽下去。
那東西既然飲下,玉樓隻感覺渾身都松快不少,竟是說不出的受用,但那酒意一時難解,迷迷糊糊之間便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玉樓睡得卻不甚安穩,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而也不知睡了多久,緩緩睜開眼來,環視四顧,不由得一驚,原來她已睡在一張暖炕之上,身上蓋了厚厚的冬被。她連忙翻身坐起,顧不得細看便跳下床來,慌手慌腳地将鞋子穿好,卻不意撞到床頭的一尊銅鑄經絡穴道人.偶,發出厚悶的碰撞聲,搖晃着就要往地下倒去。
玉樓急忙伸手扶正,但這聲音雖不甚響亮,卻也能驚動旁人,是以她忽然聽見有人道:“醒了?”
但見那屋子書架旁已站了個鬓發斑白的青衫女子,兩隻袖子挽起,一隻手裡正拿着本醫術,面帶微笑看着玉樓,這人正是溫岚。
玉樓一瞧見是溫岚,先是一怔,而後開口道:“師姐?”但她聲音嘶啞難聽,顯然是幹渴所緻。
溫岚聽見她聲音甚是難聽,笑着走上前來,将她按回到床邊坐着,從一旁桌上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先喝水。”玉樓借着喝水之時再看四周,但見自己所處之地乃是一間書房,桌椅闆凳皆是簡陋,但卻一塵不染,滿是草藥香氣,物品擺列陳設雖顯雜亂,可卻亂中有序。再看那桌上放着一管短笛與一軸半開的畫卷及書籍,并一些筆墨紙張,紙張上寫了些東西,好似是曲譜。
玉樓隻記得昨夜如何同溫岚見面,又如何相談飲酒,可是又怎麼會到了這裡,腦中俱是一片茫然;費盡心思去想,也隻得自己隐約伏在誰的懷中,叫人摟抱住喂了什麼東西,其餘一概都是記不清的了。
那水喝畢,溫岚給她拿了酒杯,而後忽的開口道:“昨夜的事,你還記得嗎?”玉樓蓦地叫她一問,不由茫然道:“昨夜的事……昨夜的事已有些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隻記得……”
溫岚催問道:“隻記得什麼?”
玉樓呆呆道:“隻朦胧記得你講不恕現下雖被囚于阿娜瑟芙府中,卻平安無事,又隐約記得你同我說你有一個妻子,那忘懷是你妻子妹妹,約我出來同你見面的消息,也是她傳給我的……”
溫岚又問:“還記得旁的什麼嗎?”
玉樓皺眉苦思,想了良久,卻什麼都記不大清楚,但隐約隻記得似乎聽到了一件很叫她震驚的事,可這事情是個什麼,真叫她立時回答,她又記不明白了,隻是搖頭道:“似乎記不大得了。”
那溫岚先前神色淡淡,可聽得玉樓這話,便從面上露出喜色,重重拍了幾下玉樓道:“記不得也不妨什麼事,記不得也挺好。”
玉樓本是不記得的,可溫岚這幾下拍的用力,突然間使她心念一動,朦胧之間忽的就想起一些事情,昨夜那些言談之事竟逐漸清晰起來。玉樓越想越是驚慌,不自主以手遮住了臉。她本欲張口去問溫岚,又見得溫岚一副巴不得自己忘掉的樣子,便隻得強行忍住不說,坐在那裡,瞧着有些呆傻。
溫岚見她呆坐在那裡,隻當是昨夜醉酒剛醒,還有睡意殘留,便對她道:“現下時辰尚早,你再多休息一會,要是願意,可以與我吃過早飯,再回去不遲。”說完便又拍了玉樓幾下,然後轉身行到書櫃旁,一眨眼便又不見了。
玉樓出了一會兒神,長長歎息了一聲,慢慢站起身來,見得外頭天仍昏沉,一時之間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便坐至桌邊緩神,一隻手擱在桌上輕輕歎氣,餘光瞧見那桌上放了本寫滿了備注的書,觑眼去看,瞧見上頭用朱紅筆圈了“蟬衫鱗”三字,且備注道:“……可使透光見物,奇哉。”剩下的字叫書頁和桌上雜物半遮半掩蓋住了,玉樓見得“奇哉”二字,不免心生好奇,想拿起書看,不意碰到那桌上那卷半開的畫軸,那畫軸叫她一推,輕輕滾動起來,眼瞧着就要滑落到地上。
玉樓心裡叫到:“不好,怎麼能亂動别人的東西?弄損弄髒了怎麼得了?”便急忙俯身去撿,卻不想提起來一看,正見得那畫上畫的是夜間時分,明月高懸于空,甚是耀眼,煌煌奪目;畫中山峰錯落有緻,山嶺綿延;有一道月牙似的泉灣落在畫面右下,有綠葉點綴其間,欲遮欲掩;而黃沙百丈遼闊,叫月光一照更顯蒼茫,磅礴大氣之中又有悲涼。
這風景玉樓也曾瞧見過,自是一眼就認出,這畫的乃是見明城外月亮灣的景色,看這時間當時夜間。玉樓又見這紙張顔色有些澀滞發黃,那畫軸也多有磨損細痕,有些古舊,想來被人時時摩挲翻看,心道:“這想來是幅古畫,叫人看的多了。”便不多想,将這畫卷起來收好,照舊放回桌上。
正當這時,忽聽得室内傳來溫岚低聲叱罵之聲:“哼!你現下就歇了心思,安心養傷才是!”接着便傳來一陣低啞男聲斷斷續續道:“我……我求您……”
玉樓一聽這男子的聲音語調,隻覺得分外熟悉,不自主就往聲音處走了過去,卻行到方才溫岚出現的那個書櫃旁,偏頭去瞧,這才看到後頭還有一個小屋子,門扉敞開,正巧能瞧見室内情形如何。
那室内滿是藥味,先前玉樓所嗅聞到草藥氣味便是從此發散出來。而溫岚背對房門,面對床榻而坐,室内昏暗,隻在床頭點了一盞燈。
借着那燈光,玉樓瞧清那床榻之上則仰面躺着一個人,那老人形容枯槁,頭發花白,極是單薄瘦弱,面上一把蓬亂胡子,瞧着甚是邋遢,而這老人左臉上有一條大大的疤痕從眼上穿過,也是特别駭人可恐。
玉樓隻瞧了一眼,心頭一跳,忍不住低低“啊”了一聲。她這一出聲就使屋内兩人驚覺,溫岚立時站起身,人未站直,手中便有銀針朝聲音來處襲去,待見到是玉樓時已是收手不及,喝罵一句:“快躲開!”
她飛針與示警之聲同時發至,若換做是尋常沒有武藝傍身的,隻怕立即中招。但好在玉樓動作機敏迅速,一見溫岚動作,就急忙側身避開。
隻聽笃笃笃三聲悶響,這三根銀針竟全數沒進那書櫃之中,若不伸手去摸,是半點瞧不出來痕迹的,需知這銀針細軟,也不知是要有多大的手指寸勁,才能有這樣的本事功夫,玉樓不免微微一驚,對自己這位瞧着瘦瘦弱弱的師姐更是高看。
溫岚見她躲過,長舒一口氣,看向她道:“原來是你,怎麼樣?沒有傷着吧?”玉樓搖了搖頭道:“沒有。”
溫岚道:“沒有傷着就好,你且先進來。”
玉樓将頭一點,便行進屋内,将溫岚方才未關的小門關好,然後行到那床榻之前,低頭垂眼看他,冷聲道:“那日牢關寺一别,竟在此處相見了。”
溫岚神色微妙看向玉樓,哦了一聲:“你認識他?”
“當然認識。”說話間,玉樓看向那老者,“我認識他,他自然也認識我。”
而那床榻上的老者甫一見到玉樓進來,便将眼睛牢牢閉上,用那隻僅剩的右手蓋住自己的臉,仿佛是極為羞愧見人。
玉樓見他默不作聲,臉色越發陰沉下來,帶着怨怒,低聲喝罵:“你居然還活着!我當你不知道已經死在哪裡了呢!”
她這一聲喝罵突然,疾言厲色,便是溫岚都小小吃了一驚。
過了好一會,這老人長歎一聲,啞着聲音念了一句佛号,将手放了下來道:“玉樓施主,貧僧罪債未償,豈敢輕易便死?”
面前這獨眼老人,正是遲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