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寰人小愛困,閉上眼睡意漸起。
晨曦亮起時,春雨已經停歇,小丫鬟支起窗棂,滿院春風煦暖,雀鳴莺啼,泥土和落英的氣息彌漫。
賈寰在幾個丫鬟、嬷嬷的服侍下穿戴齊整。
剛要出門去太太院裡請安,再去老太太院裡蹭一碗燕窩粥呢,周瑞家的跑來了,隔窗傳王夫人的話——
“太太說環哥兒的病剛好,别出門亂走吹了風,這幾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吧,好好在屋子裡養壯些,老爺回來看着也高興。”
她說罷轉身走了,氣得趙姨娘咬牙跺腳,硬忍着才沒罵出聲。
她兒子生病不是一天兩天,最嚴重的那幾天,太太都沒發話免了晨昏定省,非得讓奶娘每日抱了給她看,又不肯讓老太太知道病重,連苦藥渣子都不讓倒出院子!
磨了大半個月病才見好,小小的人兒瘦了一圈,差一點就沒了命,也沒見她這嫡母體恤,好不容易痊愈了,又要把小孩子圈在院子裡?!
這沒病也能圈出病來!
趙姨娘越想越恨,俏臉上陰沉得能擰出水,罵了賈寰一句“沒口福的孽障”,忍氣去王夫人屋裡“立規矩”,端茶倒水之外,還得陪着笑臉給寶玉、賈蘭、三春這些晚輩打簾子。
在賈府,隻有尊卑,沒有長幼。
姨娘不配親生兒女喊一聲娘,半個奴才依舊是奴才。
趙姨娘再不服氣,杠不過禮教綱常,日常隻能罵罵咧咧發洩憤懑。
賈寰比她淡定,日常躺平,老老實實苟在東小院做他的孽庶。
該吃吃,該玩玩,風物長宜放眼量,日子還長着呢。
奶娘遞給他拿來一個九連環玩。
他坐在窗前慢慢擺弄,前世早就玩通了的,稍一回憶就解開了,喜得奶娘直誇他聰明。
正說笑着,院牆外隐約傳來趙姨娘的說話聲。
賈寰撇下玩具望向院門口,看到的不是風姿婀娜的趙姨娘,是一個比自己略大兩歲的小姑娘。
長得俏眉俊眼,小巧的鵝蛋臉明媚煙潤似二月杏花初綻,櫻唇上塗着淡淡一抹胭脂,白皙修長的脖頸兒上戴着個精緻的璎珞,襯着杏白對襟裙襖,氣質端娴大方,身邊還跟着個捧食盒的小丫鬟。
賈寰猜測這就是探春。
不愧“玫瑰花”的诨名,小小年紀就明豔綻放,可惜對他這個一母同胞的庶弟着實不熱情。②
這才剛一進院來,她就讓丫鬟揭開食盒蓋子,露出幾樣精緻點心——
“都是老祖宗賞我的,給環兄弟當個零嘴兒,這兩天陰雨不斷,環兄弟的病沒反複吧?”
賈寰搖頭:“已經全好了。”
探春不過随口一問,送完點心就要離開,急慌慌地像是有鬼在攆。
賈寰心中不悅,沖着她的側影诘問——
“三姐姐,之前我病得那麼厲害,你怎麼不來瞧瞧我?”
探春面色微紅:“太太說你病得重,怕過了病氣給我——”
“那倒也是,我這個孽障病了不打緊,把病氣過給三姐姐,三姐姐再過給二哥哥、太太和老太太,罪過就大了,不如讓我一個人熬着,熬過了就活,熬不過就埋,一副闆的事,咱姨娘的私房再少,還愁不到這裡。”
一番冷話,刺得探春如坐針氈。
趙姨娘都被驚住,咬牙恨罵賈寰——
“蛆了心的小孽障!一大早上胡吣什麼?什麼熬不熬得過?什麼闆?老娘生下你,是指望你養老送終的,不是給你送終的!”
話趕話的,越說越晦氣。
從“病”到“闆”,再到“送終”,無縫銜接。
奶娘和幾個站在邊上伺候的丫頭哭笑不得,想勸也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探春沉下臉,不等小丫鬟把食盒中的點心倒出來,先一步離開了。
趙姨娘急忙挽留探春——
“三丫頭你難得來一趟,好歹坐一會吧,陪你這兄弟說說話,他打從生了這場病,人就悶悶的,一整天都不吭聲,死坐在窗前發怔,跟掉了魂一樣,我有心請馬道婆過來看看,才剛說給太太,太太還沒吱聲,她跟前的陪房周瑞家的一頓怪話,推三阻四的,好像這香油錢要從她的月錢裡扣出來,狗仗人勢的老東西,淨會拜高踩低……”
趙姨娘罵得嘎嘣脆,嗓門卻壓得低,生怕主院裡的人聽見了,慫得很實誠。
探春聽不入耳,提裙快步直奔院門外。
趙姨娘氣得對着她的背影奚落:“姑娘慢走,小心從高台盤上滑下來磕破臉面,将來還怎麼找個好人家呢!”
探春生怕這番酸話傳到王夫人耳朵裡惹出是非,恨不得長出一對翅膀飛出小院,兩腳搗蒜一般飛快,轉眼消失不見。
趙姨娘留人不住,惱得俏臉鐵青,一腔怒火無處發洩,猛然沖着她自己的肚子狠捶了兩拳,嘴裡還罵:
“讓你下賤!讓你生出這樣喪良心攀高枝不認親娘的混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