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過年,賈母正院張燈結彩,煥然一新,院中幾樹紅梅含苞待放,暗香萦鼻,透過花叢後的大窗棂,隐約能聽到鳳姐的戲谑說笑聲。
站在門口打簾子的丫鬟是晴雯,似乎已經忘了那天被賈寰戲弄的事,嫣然沖他打招呼:
“三爺來得遲了,快進去吧,老太太心情正好着呢。”
賈寰嗯嗯,心說小爺我來了,老太太的心情就該糟了。
進得廳中,迎面一溜錦裀繡屏。
東西下首各擺了一個金琺琅大火盆,焚着松柏香和百合香,炭也是銀霜炭,暖融融熱烘烘的,數九嚴寒中猶如暖春一般。
賈母端坐在黑狐皮大坐褥上,一左一右摟着“兩個玉”,身前還圍着一群孫男娣女,時不時開懷大笑,滿面慈祥,滿堂喜慶。
滿廳珠圍翠繞,最亮眼的是鳳姐,如穿花蝴蝶一般來回照應,熱鬧得真·過年一樣。
似乎沒誰發現賈寰的到來。
他也不覺得失落,徑自在旁邊的暖椅上坐下,自己動手斟了一杯熱茶驅寒。
他前方不遠處就站着鳳姐,大年下裡打扮得十分用心,本就出衆的容貌愈發耀目,家宴上又多喝了幾杯,一雙丹鳳眼微微含春,豔光攝人。
她雖然沒念過什麼書,天生的诙諧性子,随便說上一段“脫口秀”,就能逗得滿場捧腹。
嫁到賈家的這幾年,她靠着賈母的寵愛和庇護,活得順心暢意。
沒像她的姑母王夫人那樣,從“着實響快”蛻變成“木頭似的”①。
日常鋒芒畢露,社牛一頭。
忘了言多必失,色衰愛弛。
一個自诩聰明的大睿智,她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底牌是什麼,也不知道别人的底線在哪兒,恣意又嚣張,最後“二令三休”,慘淡收場,倒的比賈家所有“愚笨”主子都早。
賈寰心中冷嘲,隻覺得鳳姐的笑聲聒耳。
他手裡的茶已經喝了大半,身上也暖起來,剛要站起來紮刺,晴雯揚起嗓子傳話:
“老太太們來行禮。”②
賈母忙讓人進來。
剛剛還熱熱鬧鬧的花廳瞬間一靜。
賈寰也暫且按捺住火氣,擡眼去看三位蹒跚而來的老妪——
都是跟賈母同屆的老妯娌,是榮國府“代”字輩三個庶子的正室太太,當年跟賈母一起在公婆面前侍奉過的人。
昔年一般的兒媳婦,歲月流轉有了高低勝敗。
賈母夫榮妻貴,留在府中做了老封君。
三個妯娌被分家,跟随庶出的丈夫們搬去廊上、廊下安家。
她們的夫君和兒孫,自幼長在榮國府,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習慣了揮霍奢靡的生活,分到的家财卻有數,一身纨绔習氣難改,既不科舉做官,也不谙經濟之道,一大家子坐吃山空,有出無進,一年年窮了下來。
三個老太太拆拆補補地過日子,熬到丈夫們撒手歸天,撇下一大群兒孫們再分一次家,每人嘴邊的“蛋糕”再次變小,日子愈發窘迫。
隻看她們頭上、身上的穿戴,手中拄着的壽拐,比賈母差着十裡地的距離。
老妯娌們自己也不自在,除夕之夜不得不來罷了。
三人并排坐在賈母對面尬笑,說了幾句沒油少鹽的虛套家常,吃了半盞茶,便起身告辭。
賈母隻送出門檻,便歸正坐,盡顯倨傲冷淡。
“赢麻了”怼上“敗犬”,嘴臉都不善。
賈寰心有戚戚焉。
他也是孽庶,不努力的話,将來他的妻兒也要在琏二奶奶、寶二奶奶面前阿谀賠笑,飽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