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則向來忍得,此時自然也忍住不去反駁,隻向那青年道:“少俠,在下究竟哪裡得罪了?竟值得各位千裡迢迢地追趕。”
王大俠沉着氣道:“你好好看看,難道不認得我?”
康則沉默一瞬,苦笑道:“實不相瞞,若非白晝,我這雙眼便不能識人。”
衆人一聽都怔住,不知這是否又是他的詭計,舍中安靜片刻,隻聽康則道:“我既已被捉住,諸位又何必再打啞迷?聽諸位說話,皆是南人,既是南人,有什麼事,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這話說得平和,讓衆人隐隐感到不安,似乎事情和他們預想的不一樣。心姨道:“知無不言?你不都投靠金川王了?”
“女俠此言差矣,投靠一事……在下是為形勢所迫,其實之前去昊州赴任時,在下已有打算,一旦脫離金川王掌控,立刻逃回南邊,隻是當時——”
柳頻雲冷不丁道:“入夜之後你什麼都看不清?是宿疾?”
康則點頭,然後想繼續剖白,剛一開口,柳頻雲又打斷他:“原來如此,隻是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的聲音……”一邊說,她一邊給心姨使眼色,卻見秋山悄步走到多寶閣前,輕輕地拿起了一副弓箭。
原來他們想到一處去了。
隻見他無聲拉滿弓,箭芒對着康則,弓弦最滿的那刹那,他松開了手。
康則躲避得太明顯了。
秋山面無表情地審視着他:“你看得清。”
因為躲避羽箭而歪倒在床榻上的康則僵了一瞬。突然,他露出一個有些狡猾、頗為苦澀的笑容,方才的滿滿愁絲,似乎隻是衆人錯看。
“畏懼是人之常情……欺騙,也是人之常事。這點小謊也不會傷害到各位,何必拆穿呢?”
柳頻雲忽然覺得困極了,什麼都不想說了,她玩夠了揭穿人的小把戲,并且毫無成就感。
若是他們信了康則的鬼話,那麼多人,說不定就有人會因認為康則夜裡什麼都看不見而放松警惕。
“無利不起早,若非有利于你,你又何必說謊?與其胡言亂語,不如多想想自己應該交代些什麼。”
說完,她再壓不住乏累,勉強向心姨那方打了個手勢。按照之前商量的,确認了康則的情況之後,除心姨留下看守,他們三人都應該去睡覺了。
見心姨點頭,她便轉身出去了。
走出幾步,秋山跟了上來。
待走出正廳,柳頻雲方撐着倦意笑道:“你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
廊下無人走動,但還能聽見沿廊的屋子裡傳來絮絮交談聲。看來今夜沒幾個人能睡着。
秋山道:“王伯沒說你會來,我本已在去墨都的路上了。”頓了頓,他似乎有些不滿:“我跟王伯說過,不能再以北方之事打擾你。”
柳頻雲略清醒了點。
“是我自己想來幫忙的。大家都不知道。其實我和惠辭一起時很少出事,之前在抱月山是意外。”
她想表明自己武力值低并不是大問題,然而回應她的,隻有一聲輕輕的長歎。
第二日醒來時,院子裡大多數人都已起床收拾行李。柳頻雲和惠辭壓根沒把行李拆開過,兩人慢悠悠吃着早飯,等着有人過來通知她們出發。
心姨先過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消息,昨天她初步審了一下康則,結果康則說他是樞密院派來的人,見衆人确實是義士,他為保命,不得不說了。
柳頻雲:“……”她放下碗:“我不信他說的,就算是真的,他想逃回南邊,也已背叛了樞密院。”
但是心姨的猶豫并不源于康則的胡言亂語。她見惠辭已經吃完出去幫忙收拾行李,廚房裡隻有柳頻雲在,便坐了下來,用極低的聲音道:“頻雲,如果一直審不出想要的結果……”
柳頻雲明白她的意思,或者說她與心姨一開始就有這種默契。但她們的擔憂決不能在山莊衆人面前說出來。
康則非常可能不會說出王大俠他們想要的結果。如果真是康則出賣了守關的軍民,一旦說出去,他必死無疑,大概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更希望秋山爹娘去死了。而如果不是他,他在大都多年,則必然打探過傳聞中導緻春風關失守的罪魁禍首的下落,此時此刻,他怎會不坦誠交代?
她想了想:“康則的妻兒都已沒了?”
心姨點頭又搖頭:“就算在,王大哥也不會那麼做的。”
柳頻雲不覺羞愧,隻想那這個人也沒什麼軟肋可以拿捏了。
她本想說沒關系,隻要王大俠他們有一個目标去努力就可以了。不管秋山的父母是不是清白的,是不是還活着,山莊衆人的作為都沒錯——她本來是想這麼說的,因為那多年前的戰事實在撲朔迷離,甚至死無對症,唯一的線索人物也絕不可能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
從一開始,她和心姨就不看好山莊衆人執意為秋山父母正名之事。
但要開口時,她停住了。
心姨默默地看着她,柳頻雲嘴邊的話鬼使神差地換了一句:“秋山呢?”
心姨道:“少主這幾日很累,這會兒還在休息。”她面露猶豫,柳頻雲會意:“我知道,大家面前我也會稱他少主的。”
雖然有點奇怪,但多喊幾次,她一定會習慣的。
但從柳頻雲面前路過幾次的“少主”本人明顯不能習慣。但礙于人多眼雜,他什麼都不能說,隻能用一言難盡的神色望一眼柳頻雲。心姨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她對柳頻雲道:“其實少莊主不喜歡我們這麼喊他。”
柳頻雲不解:“難道他小時候山莊裡的人不是這麼稱呼他的?”
心姨表示她不知道,畢竟她是半路才加入山莊的。據說少莊主雖然從小就比較寡言,但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他還是會直接說出來,并不别扭,但依現狀來看……心姨認為——準确地說是王大俠認為——少莊主往不太好的方向成長了。
柳頻雲聽着隻是微笑。她不覺得秋山有什麼不好,如果秋山用惠辭的性格闖蕩江湖,也不知江湖會增加多少腥風血雨啊……
閑話不叙,再說出城一事。這次惠州裡一共來了二十多人,他們一起出城太顯眼,便分成四隊零散出去,每隊都分一個武功高的護隊,其中,柳頻雲和惠辭跟着心姨,而王大俠自然看守康則,秋山則壓在最後。衆人沒再進城,白日隻趕路,天黑後便在荒村歇息。
當年皇室南逃過後,北方十室九空,衆人一路南行,路上一連走了兩天,也沒碰上幾個人,四隊人便又合為了一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