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看着明月緘默不言,不知對她究竟是憐憫還是刮目相看。
憐憫她命運無常,抑或者對她死裡逃生另眼相待。
緩緩地,宇文泰啟唇道:“……差不多吧,雍州牧響應了高丞相匡扶魏室之壯舉,我便受命往華陰去,生擒了廣宗王的親弟。這不,正準備一路押至洛陽去——這是雍州牧的投名狀。”
雍州牧賀拔嶽本聽命于爾朱天光,如今爾朱一門山窮水盡,賀拔嶽也臨陣倒戈了。
他聲音依舊平靜如水,好像無論何事也無法激起他心底波瀾。
明月反而舒坦,不禁暗爽:好、好……牆倒衆人推,爾朱一族徹底完了。
宇文泰好歹算是元明月的舊識,明月卸下心防,順口問道:“那阿達阿衫呢?阿達阿衫也來了嗎?”
宇文泰淡淡道:“死了。”
明月又被震撼,不可思議地望向宇文泰,接着為他們找一些風光的、恢宏的死法:“是、是戰死的?”
宇文泰眼睛一澀,幹啞地道:“被爾朱天光處死的。爾朱天光妒忌我兄長大得人心,逼阿達阿衫指認我哥哥謀反,他們不肯,最後給他們嗓子裡灌了熱油,五髒六腑都燙爛了。”
他聲音飄飄忽忽,猶如鵝毛,語氣卻如千金重。
明月微微張着口,駭然得說不出話。宇文泰跟着說道:“當然,我哥哥也死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明月抖着嘴唇,心頭酸澀。
宇文泰忽道:“我現在和縣主一樣了,什麼都沒了……不,縣主還有三哥,我所有的親人……永遠沒了,一個不留……”
他說着便低聲苦笑起來,聳動着肩膀,怆然伏在欄杆上,一蹶不振,剛才的雲淡風輕都煙消雲散了。他這模樣,明月頭一次見。
爾朱一族覆滅了又怎樣,他生擒了廣宗王的親弟又怎樣?他的三哥永遠回不來了。
玉儀有些驚恐,往明月身後又藏了藏。
明月攬着玉儀,見往日行事不驚的宇文泰消沉如此,竟铿锵有力地丢了句:
“不,你有。”
明月字字有力,嚴聲問他:“宇文泰,如今你官至幾品?總不會,還是步兵校尉?”
宇文泰笑到一半便斜眸瞧她,緩緩低吟道:“……永安三年,我随雍州牧平定關隴有功,如今已是三品直閣将軍。”
“好!三品直閣将軍宇文泰!”
明月高喝一聲,期望這一聲叫醒了他,她又娓娓道:
“你知道麼,玉儀在河陰之變時死光了父兄,自那以後,便做了四年孫騰的家妓。我盡管有個縣主的稱呼,其實也不過是爾朱兆的侍妾,這才苟活今日……宇文泰,你和我們完全不一樣。”
明月望着宇文泰的眼睛:“你是堂堂須眉,尚能為自己謀,如今你是三品武官,再過幾年,你會是二品,會是一品,會是中書令,會是大行台,若他朝能如爾朱榮高歡那般,你便不想做什麼就不做,想做什麼就盡情做,哪能和我們一樣呢?”
明月說完這話,語意裡滿是羨慕。豔羨他是男兒,至少有的出路,而她,掙紮都毫無頭緒,一通亂撞。
宇文泰耐心地聽元明月叨念了許久,卻道:“爾朱榮高歡的位子……我沒有想過,我隻想好好兒跟着雍州牧。他是我父親的舊友,待我如子。”
明月道:“若有朝一日賀拔嶽不在了呢?你又當如何?告老還鄉?”
宇文泰一時語塞,思忖了半刻方道:“雍州牧如日中天,怎會不在呢?那也得是數十年後的事。”
明月譏诮道:“數十年又怎麼樣?無論多少年,我此生隻能是女子,什麼也左右不了,連拜祭父母兄弟都找不到一塊好木頭……就算是那歌裡的木蘭,還要女扮男裝呢。可你不同,你們這些男人和我走的路不一樣。”
宇文泰無法反駁,一時啞然。他望向夜幕,群星散布如沙礫,隻好向明月問道:“縣主很愛看星星?”
明月道:“也不是,隻有煩悶時會看,一邊看星,一邊遙望着十萬人家,是孝莊皇帝教的。等孝則登基,就能迎他回鄉了……宇文泰,晉陽太冷了。”
宇文泰看着這麼一個女人,心道時至今日,原來橫死的帝王也有人打從心裡惦念,亦或許他們一樣惺惺相惜。
所有人都記得皇帝在明光殿手刃了佞臣,卻無人記得他屍骨未寒。
明月在高閣上吹了許久的風,她望見幾顆奮力璀璨的星辰,又想起了曾經逝去的故人,接二連三,逐次倒在她眼前。直到玉儀拽了拽明月的衣角,悄聲道:
“姐姐,不早了,我、我要回去了。”
明月低喃:“是啊,二更了。”
她依依不舍地掃了眼天幕,拉着玉儀的小手轉到樓梯間,一邊告别了宇文泰。
這座高閣有些年頭,樓梯間也無人點燈,明月試探着伸出腳,從黑洞中尋找着落腳點,還不忘提醒着玉儀:
“玉儀,小心……啊——”
她剛走了兩階便猝然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多虧玉儀瞬間抱緊了欄杆,才不至于讓明月一腳踩空,骨碌碌滾到樓底。
“姐姐!你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明月摸索到欄杆,用力撐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收回腳。
這回是上山容易下山難了。
宇文泰看在眼中,無奈道:“我送縣主回去。”
明月别無他法,隻好又欠宇文泰一個人情。隻見宇文泰從腰間掏出火折子,一吹即燃,火苗蓦然蹿了出來,映亮了這高閣的級級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