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大王露出一個暧昧的微笑,也不回答,往後面虎皮大凳上一坐,意味深長道:“你們可知,你們是誰?”
一句話問的幾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老趙張了張口:“這,我們,種地的呀……”
“胡說!”山大王一拍扶手,聲如雷吼,“土匪!”
“啊?”老趙懵了,“誰是土匪?”
“你是土匪!”
“我是土匪?!”
“給他們換衣服!殺了讓劉将軍帶回去!”那山大王又是一聲獅吼,起身大步流星離開。一個小喽啰趕忙跑過來——他是專門負責準備禮品的——将裴預等人帶了下去。
“幸好你們來了,不然又得抽簽出人。”他碎碎念,眼皮一擡望着他們,“走呗,磨叽什麼呢?”
老趙幾人早已腿肚子都軟了,欲哭無淚道:“大王不是隻劫财,不傷人麼……怎麼……”
“嗨呀,那都多久以前的老黃曆了,”小喽啰不耐煩地一擺手,“現在官軍隔三差五就要來,放了你們,我們怎麼辦?”
裴預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到此時,面沉如水,終于開口:“你是說官軍要拿我們充人頭。”
那小喽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呦,這還有個明白鬼。”
山寨發展到這規模,又是在京師附近,沒有官軍來剿,那是不可能的。官軍一來,就要好酒好肉地招待他們,還要交出十幾二十個人,給他們回去交差,在戰報上寫:“某年某月某日,出兵剿匪,大獲全勝,殺匪若幹。”
如果不交人,官軍就沒法寫“若幹”,隻能寫“某年某月某日剿匪無功而返”,這樣就顯得大家能力很差,辦事不力,可是要影響仕途的。這可不行,官軍就隻好真刀真槍跟他們幹。所以,人,一定要交,交了才能他好你好我也好。
但這樣就又有一個問題:自家兄弟,叫哪一個去送死都不合适。于是大王制定了一個好法度:有那過往行商,便将他們擄上山來,充作給官軍的人頭,喚作“羊毛”。“羊毛”若是能活着呆足一年,便正式結拜作山上兄弟,叫做“轉正”。轉正以後再攤上官軍來剿匪,便不用直接死,而是和大家一起抽簽,抽到誰便是誰,很公平。
也是碰巧,裴預他們這波“羊毛”才剛長起來,就要被薅了。
一行人被帶到一處土洞,真如同畜生一般被趕進去,等着官軍來收。他們基本上都是有家中有病患的人,不然也不會冒險去買藥,沒想到不僅家人救不成,就連自己也要命喪他鄉,不由得抱頭痛哭。老趙淌着眼淚,哆哆嗦嗦回頭對裴預道:“是我連累你們夫妻了……”
江蒙。想到她,裴預心緒又更繁雜。那土匪冷酷強壯,她縱然有武藝傍身,可畢竟孤身一人,又在人家地盤上,下場怕是凄涼……他下意識動了動手腕,麻繩一緊,勒進破皮處,針紮似的一疼,讓他猛地回過神來。
罷了,不去想她,他跟她又沒什麼交情,充其量不過是綁匪與人質的關系,綁匪遭難,他這個人質應該高興才是。何況他命在旦夕、自身難保,實在不該再有閑心去管别人。
可不知為何就是心煩、憤怒。他想起他自己說過的話,“小事”,現在就像一個嘴巴子抽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官匪勾結他知道。甚至于,是默許的。
世間萬事,無非和光同塵,他懂得這個道理,也是如此做的。灰色交易他做過不少,下面人這樣幹,他為了大局也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他淪落到如此境地,果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麼?若他真的喪命于此,究竟是錯在白龍魚服,還是錯在魚生多艱?
隻聽得外頭一陣馬嘶人聲,嘈嘈雜雜,不一會兒,便有人來給他們換衣裳——這又是山大王粗中有細的地方,免得有心人發覺,官軍帶回去的屍體,倒和失蹤人口打扮相同——裴預原本寬袍大袖的直裰,現如今換成了一身粗布皂衣,就連那一點兒文氣也沒了。他們臉上套了個布袋,用一根繩被綁螞蚱似的綁成一串,被牽着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也不知到了什麼所在,隻聽那山大王的聲音:“将軍,這次的人你看如何?”接着便有一個尖細的男聲,頗為不滿道:“這次怎麼這麼少?”
也許是天意,叫裴預命不該絕,他聽了這聲音,頓覺些許熟悉。他天資聰穎,記憶超群,不一會兒便想起這原是京軍裡一個下等小武官,姓劉,叫劉侃。本來這種小角色的名字裴預是不會知道,但有次皇上秋獵,射中了一隻好大鹿,便是這個劉侃呈上來的。他當時就是操着這樣一副尖細嗓子,說了幾句吉祥話,使得皇上龍心大悅,問了此人名字,裴預當時就在皇上身後,因此知道。
“劉、侃!”裴預越憤怒,聲音越低沉,低雷一般作響,“你好大膽子!”
空氣有一瞬間安靜,緊接着一陣急促腳步聲,裴預臉上的頭套被猛地摘下,一張氣惱疑惑的臉出現在他眼前。等劉侃看清了他,先是大驚,繼而那臉色活像見了鬼:
“裴、裴……裴相?!你不是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