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雙手捧杯,毫不推辭地一飲而盡,把杯底傾倒給他看,極盡奉承之意。那張肥胖的臉上堆滿笑容,敷了粉,此時被油汗浸的有些泥濘。眼角的皺紋能夾死蚊子,渾濁的眼睛裡隻能看見虛僞的假笑。
裴預覺得自己也差不多。
他在微笑,在外人看來,這笑容自然是如沐春風,但州官透過那雙桃花眼,看不出一點對方内心在想什麼。他不知道裴預已經給他安好了罪名,正琢磨挑個好日子把他投進牢獄。
飯桌上其樂融融,一團祥和歡樂,這樣口蜜腹劍的場合裴預早就習慣,甚至已經學會從這種虛僞中,體味出些許你來我往的樂趣。
但此時此刻,他卻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臉上的笑容像一張厚重假面,戴着嚴絲合縫,他覺得有些悶。對面人眼裡的渾濁他早該無感,此時卻久違地感到厭煩。
這念頭剛一冒出來,一張面孔便跳躍在他腦海。沒有一絲矯飾的皮膚,俊的野氣,碎發下一雙濃黑有神的眼睛,直白而坦然地盯着他瞧。
在試圖凝望那雙眼睛之前,裴預猛地回神。
都怪這州官說話太無聊,害的他走神。對方還在滔滔不絕,裴預聽了一耳朵,原來是在拍他的馬屁。
說他家世顯赫,身份高貴,深得聖心,主持朝政這些年,修建宮殿、擊退北狄、平定叛亂、治理水患,這哪一件都是值得青史留名的功績。現下又力促聖上禦駕親征高句麗,想必千秋萬代之後名相之列,必然有您的大名。
裴預差點真笑出來。
他垂着眼睛望着手指裡的杯子,臉上還是微笑,傾聽的樣子顯得很耐心。
遠征一事,這些人就如這州官現在這般,隻有贊不絕口,無一人提出不妥。他以為隻有韓一成為了扳倒他,故意唱反調。
如今他陰差陽錯“死”了一次,許多身後事,卻反而借此看得分明。
包括他的遠征決策是如何為這些人所诟病。
裴預白玉般的修長手指慢慢轉着金杯,覺得很可笑,他過去究竟是偏聽到何等程度,才讓耳邊竟無一句真話?
他臉一沉,“啪”的把杯子摔出去。
與其要這些虛假的吹捧,還不如有人直截了當跟他說他錯了,以後少自以為是。
哪怕吵起來,揍他一拳……
思緒甫一飄到這裡,裴預猛地回過神來。我在想什麼?低頭望着手裡完好無損的酒杯,他心下大驚,我這不是在犯賤嗎?
怎麼會想着挨揍啊??
中邪了???
次日,裴預的車隊浩浩蕩蕩出了豆城,往京城出發。
他自己則喬裝低調而行,打着江南布商的旗号,一輛馬車,一隊護衛,輕裝南下前往管城。
烏雲壓城,大雨之中,車馬順着官道疾馳,一路濺起泥點無數。連着幾日暴雨,道路已是泥濘不堪,兩旁山上樹木嘩嘩作響,時不時掉下來幾根折斷的樹枝。
今晨還是陽光明媚,誰也沒想到此時雨會如此大。
裴預放下車簾。
車内挂着的銅香囊被颠的跳個不停,裴預手裡的書信也晃得看不清,他索性放回桌上,閉目揉了揉眉心。
若不是趕時間,他定然不會選在這種天氣趕路。
“主人,情況不大妙。”車外侍衛道,“這雨越下越大,咱們路兩邊又都是山,再走下去恐怕危險。”
于是一行人停下來,準備掉頭往回走,這時裴預聽見車廂“砰砰”的聲音,是山上落下的小石子。
不僅如此,前面路上流出些混着山石沙土的泥漿。
衆人心中都覺不妙。
“後面路被泥漿堵住了!”侍衛來報,“隻能往前沖,看看有沒有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這時從兩旁飛下的石塊越來越大,有一塊直直飛進馬車車窗,裴預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再擡頭,車簾已被扯個粉碎,面前烏木桌子都砸塌了。
所幸他坐在角落,沒被傷到。
撿起那石頭一看,足有小臂那麼長。
侍衛連忙扯了塊藤盾擋住光秃秃的車窗,拉着馬車,停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下,暫時躲避飛石。
還未停穩,就聽忽然一陣轟鳴聲,仿佛千軍萬馬沿坡而下。裴預右眼皮重重一跳,心知完了,果然下一刻就聽到有侍衛大吼:“走山了!快跑!”
裴預一腳踹開車門,跳下馬車,被衆侍衛護着騎上馬。
電閃雷鳴中他擡頭匆忙一瞥,隻見黑壓壓的天空下,山上一股濃稠的黑色洪流,一路裹挾泥土樹木,極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