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單方面的激戰,義軍大獲全勝,将楊先鋒麾下一萬人馬殺的片甲不留。軍營中糧草、馬匹統統繳獲,還帶回了幾百多人。
俘虜們被綁着手,被義軍挨個押進軍寨,在趙燕紅等人面前站成一排。個個縮肩弓背,鹌鹑似的,等着首領發話處置他們。
熟料趙燕紅還沒開口,裴預先走了上去。
他有話要問。
他實在太過生氣,一張玉面繃得死緊,經年累月身處高位的人不怒自威,縱然還沒開口,威勢已經壓得俘虜們頭都不敢擡。
幾人悄麼對視一眼:面前這人雖然灰頭土臉全身衣裳上還破了幾個洞……但是好有氣勢啊。
感覺官好大啊!
這一定就是義軍首領吧。
裴預鐵青着臉打量了眼前一排俘虜,沉聲道:“年初配發的盔甲,為何不戴?”
因着要遠征,皇上下令全軍配發新式盔甲及兵器,以提升将士戰力。新盔甲在下擺增長,做成彎刀形,能更好保護腰下。
可現在這些官兵身上穿的,分明還是用了許久的老盔甲,不僅形制落後,而且破舊,根本防禦不了刀槍。
他這話問的大家一愣,心說這義軍首領怎麼問這個,難道不應該問他們想不想死,不想死就投降乖乖為他賣命之類,然後他們就要立刻痛罵朝廷說這都是狗官們逼的,其實大家都是兄弟然後喜聞樂見地投入義軍麾下。
但他既然問了,那就回答吧。一個大頭兵老實道:“報告首領,年初沒發盔甲啊。”
身上這幅用了好幾年了,雖然破是破了點兒,可關鍵時刻确實也不頂用啊。
沒發。
這下輪到裴預一愣。
年初撥了兵部幾百萬兩銀子,幾十萬斤生鐵。真金白銀花出去了,全軍配上新裝備的折子呈上來了,歌功頌德的頌詩給皇上臉都笑歪了。
結果告訴他沒發?
“刀槍呢?”他又問。這些兵手裡的長槍,一看槍頭都鈍成圓的了。
“啥刀槍?”
也不知道是誰問誰。裴預臉色更差,暫且将這些事抛到一邊,訓斥道:“看你們方才落荒而逃的樣子,軍紀散漫、毫無戰意,這樣對得起朝廷發給你們的軍饷麼?!”
“還有軍饷?!”
“什麼都沒有是吧?!”裴預終于忍無可忍,“盔甲沒有,兵器沒有,軍饷也沒有?”
那有什麼?
花的那麼多錢呢?
見他氣成這樣,俘虜裡有個軍銜高一點兒的冷哼一聲,他和這幫什麼底層的大頭兵不一樣,還是略知道些内幕,當下冷嘲道:“首領不必這麼羞辱人,誰不知道朝廷撥的那些個錢都進了大人們的口袋,我們怎麼見得着?”
其實不必他說,裴預又怎麼會不知道,将軍們貪污軍饷,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總歸不能管得太緊,否則誰願意去打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他隻是沒料到這幫人竟如此大膽,連指縫裡都不舍得漏出一點兒給下頭。
事兒辦成,塞一點兒進口袋沒什麼。
可現在事兒也沒辦成。
“不是,你幹啥呢?”這時趙英上來拉住他,“你擱這閱兵呢?”
他把裴預推到一邊,然後對着俘虜們大吼:“你們想不想死?!”
終于回歸了正常流程,俘虜們激動地開始大罵朝廷、痛斥狗官。
裴預被江蒙拉到一旁,她其實稍微能理解他的心情,畢竟身為太子麼,看到自家的兵都這個鳥樣兒,能高興就怪了,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
裴預看着她同情的眼神,心裡更堵了。
民脂民膏,得來何其不易,沒成為将士的甲衣,卻進了大饕的腹中。
而這一切,他難辭其咎。
當晚趙家軍擺上慶功宴,狠狠慶祝了一番,軍營裡的慶祝儀式格外粗犷,沒有宴會,沒有頌詩,隻有酒、肉、篝火和耍大刀。
最後一項是江蒙傾情提供的才藝表演。
火光裡刀光絢爛,舞刀的人身姿矯健,笑顔歡暢,明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所有人都在興奮地叫好,大家舉起酒碗痛飲,整個大寨裡充滿快樂的氣氛。
唯一不高興的人,可能就是裴預了。
他坐在稍遠的地方,遠離篝火,背後就是一片黑暗。不多時有人來了,沒說話,在他身旁坐下。
兩人都看向篝火旁的身影。
“趙首領怎麼不去慶祝。”裴預淡淡地說。
趙燕紅答非所問:“你應該謝謝她。”
如果不是江蒙,她當然不可能這麼輕易地放他走,那天在寨子外,趙小鵝也不可能會放下門。
“我也應該謝謝她。”趙燕紅又道,“如果不是碰到過這樣的人,我不會選擇當這個首領。”
她爹是武教頭,酷愛兵書,她幼時也讀過幾卷,點豆作兵,排兵布陣,玩得不亦樂乎。後來嫁了人,便一心勞作,相夫教子,丈夫去世,她更是把一腔心血全部用作照顧女兒,什麼沙場點兵,早都連夢裡都不會出現了。
直到救完女兒回來,得知“連坐”的消息。
那一刻真是鬼使神差,那個無極教祭壇上,從八卦爐裡跳出來的身姿,突然又出現在她腦海,鮮明的如同就在眼前。她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是同鄉一張張絕望麻木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