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組準備就緒,現場安靜下來,甯歎退出場地,恰好站在導演身後。
“啪”的一響,場記小哥打闆聲傳來。
“《最美的時光》第一百一十三場第一鏡,第一次,action。”
人工制造的暈黃路燈打在紀清晨和秦筱然身上,兩人的情緒一開始還算平靜,但随着時間的推進,慢慢變得激烈。
秦筱然說完了台詞,紀清晨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的時間,那麼長的一串台詞,就這樣從她口中順利滑出。
台詞幹脆,口齒清晰,沒有任何含糊和吞詞。
紀清晨眼神倔強,看向秦筱然的瞳孔裡帶着火光,她在說完台詞後,便偏開臉,一副拒絕和秦筱然再溝通的姿态。
燈光随着演員的動作一點點的移動,甯歎看着監視器裡的臉,生動,堅韌,青春。
别說眼神,動作,微顫的手指,就連每一寸皮膚都為這場戲增添了質感。
人不會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會為同一個場景而心動。
沒有人聽到,甯歎的心跳聲此刻比鼓點更加喧噪。
視線從監視器裡移開,甯歎的目光落在了紀清晨的身上。
多年前,是一個比今晚更加宏大的場景,群演們圍成一堆,将他和紀清晨兩個人裹在中心。
甯歎穿上道具師做的服裝,衣服上是新鮮的血漿,還有無數隻箭。他跪倒在地,紀清晨捧着他的臉。
那是甯歎第一次離女孩子如此的近,她呼吸時的氣息都噴灑在了他的臉上,甯歎想要阻止她的動作,但又想起自己正在拍戲,除了保持這樣的動作,其他什麼都不能幹。
他閉着眼,感受柔軟的指腹觸摸他的臉龐,這個動作紀清晨事先跟他商量過,他當時并不覺得有什麼,但此刻卻覺得時間是如此的緩慢,這一刻是那麼難捱。
群演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起,叫嚣着“殺了公主,殺了公主。”
紀清晨撫摸他臉龐的動作越來越慢,她的指腹不再有力量,在最後為他擦掉嘴角的一絲血迹後,撿起地上的長劍,站了起來。
紀清晨穿着公主的紅裝,高昂起頭,将周圍的叛軍一個一個看得清清楚楚。
眼神裡帶着與生俱來的高貴,開口時,聲音睥睨,一字一句盡顯從容。
“今日我死,不代表你們就赢。”
“百年之後,誰又能在青史留名?”
“公主楚钰,以血殺之,爾等叛臣,罪不容誅。”
聲音盡頭是劃破空氣的輕響,甯歎偷偷擡頭,入目便是紀清晨冷傲的臉龐,那麼倔強,那麼生動。
“當啷”聲響,紀清晨的右手垂下,她的身體随着慣性轉了一個圈,鮮豔的裙擺在空中飛揚,從甯歎眼前拂過。
然後是沉重的倒地聲,鮮血順着紀清晨脖子間的傷口流了出來,她的瞳孔從富有光彩繼而專為漸漸暗淡。
甯歎保持着低頭的姿勢,卻沒人發現,他一直睜着眼,看着紀清晨的生命力一點一滴的流逝。
雖然知道是在演戲,但甯歎還是陷入了一種古怪的魔怔之中。
似乎,紀清晨真的是古代的公主,曾經高傲的,耀眼的,熱烈的公主,轉而間,成為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沒有華彩,沒有生機,隻有死亡的氣息籠罩着她。
全場寂靜,就在甯歎準備起身的一刹那,導演喊了“咔”。
那道“咔”讓甯歎從幻夢中驚醒,他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中,愣愣的看着紀清晨從地上爬了起來,接過紙巾,将脖子上的血迹擦了個幹淨。
她擦完了血,轉頭看着甯歎,笑着問:“你還跪着幹什麼?導演都喊咔了,你可以起來了。”
那場戲結束之後,甯歎領到了錢,比原定的多了兩百塊。
甯歎問:“為什麼給這麼多?”
副導演朝前面揚了揚下巴,“你小子走了狗屎運了呗,那丫頭把她的龍套費給你了。”
甯歎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紀清晨正抱着一個大水壺喝水,絲毫不知道自己賺的錢被副導演轉給别人了。
甯歎急了,把錢又還了回去,“那她賺不到錢怎麼辦?你還是給她吧?”
副導演抽了抽嘴角,“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也不看看那姑娘吃的用的都是什麼牌子貨,人家過來演龍套是為了體驗生活,又不像你,窮打工。”
副導演把錢又扔給他,“要還你自己還。”
臨走之前,副導演又跟他說:“你今天演得其實還不錯,要是想繼續賺錢,就留在北京,有機會了,我就推薦你,當群演比你在飯店洗盤子賺多了。”
甯歎對他的話沒有興趣,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跑到了紀清晨身上。
他把那兩張粉色鈔票遞給紀清晨,“這是你的工錢。”
紀清晨喝水的動作頓住,她放下水壺,看着那兩張紙币,卻沒有接。
撓了撓頭,她說:“你不是需要錢嗎?”
中午的時候,他們聊天,甯歎跟她說了,自己當群演是為了賺錢。
“可這是你的錢。”甯歎堅持。
紀清晨擡頭,甯歎黑瘦的面龐上,表情倔強。
她點點頭,拿起地上的水壺,伸手做勢要接,卻在一個假動作之後,迅速跑遠。
甯歎詫異的看着她,紀清晨抱着水壺,倒退着往後,笑容明媚張揚。
“下次吧,下次我們見面,你再給我吧。”
“記住我叫紀清晨,黎明之後的清晨。”
她的笑容,讓甯歎又恍惚的進入了一個夢境,忘記了一切的感官動作,隻能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等到夢醒,甯歎才察覺人已走遠。
那晚,甯歎乘坐淩晨的火車回家。
火車隆隆,燈光熄滅,鼾聲如雷,火車外的黑夜,連帶着車廂内的黑暗融為一體。
隻有在火車偶爾經過站台時,才會迎來短暫的光亮。
甯歎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身體陷在漫無邊際的濃郁的黑暗裡,一眨不眨的看着窗外。
他就像是一座凝固了的雕塑,隻有偶爾眨動的睫毛,才預示着他仍有生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甯歎雙眼裡的黑暗漸漸褪去,轉為暗藍,暗藍再變為淡藍,淡藍化成霧蒙蒙的灰白,繼而是透明澄澈的白。
黎明之後,清晨出現。
甯歎看着遠處綿延的山脊,和一望無際的綠茵,心裡隻餘下一個念頭。
他的清晨不是鏡花水月般的幻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