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錦眼眶忽地就紅了,她正想說什麼,一直沒說話的馮霁西開口打斷。
“阿姨,裙子是我媽媽給田田挑的。”
馮冀西皺着眉頭辯解,林碧雲聞言終于不再出聲,轉身對田錦指指點點,說完這不好說那不好,田耀則在一旁給核桃剝殼。
中年男人看起來話不多,但那雙眼裡都是嚴厲,至少從白晝這個外人看來,沒什麼感情在裡面。
“爸爸,我不愛吃核桃。”
“不愛吃也得吃呀,這營養得跟上!”林碧雲把剝好的核桃放到田錦手心,田錦則一臉為難。
白晝看不下去,一把抓過田錦手裡的核桃,囫囵塞進嘴裡,“阿姨!我愛吃!叔,田田愛吃梨,您給他削個梨呗,核桃我後面盯着她吃!”
林碧雲之前跟白晝打過交道,她知道白晝當年高考成績不錯,所以對白晝也還算客氣。白晝一開始還會跟林碧雲閑扯,但林碧雲不是問成績就是問考試,老實說整得她有點煩,後來她摸清楚林碧雲來的規律,就會自覺回避。
其實她一直覺得田錦的病跟她父母脫不了幹系,白晝見過田錦發病的樣子,溫溫柔柔的小姑娘在昏暗的書桌前,拿着一支筆瘋狂做卷子,嘴裡還會念叨,不能停······不能停······
那個場面現在白晝想起來還發怵。
田耀似乎不滿白晝的舉動,但他并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拿起一把削皮刀,認真地給梨削皮。
“霁西,你看完田錦就回去吧,你媽媽肯定也不願意你出來這麼久。”
田錦聞言忽地擡頭,眼睛紅着直愣愣地看着馮霁西,馮霁西知道林碧雲不喜歡自己,她也不願意與林碧雲過多糾纏,聽聞這話,馮霁雲隻是站起來,拍拍田錦的肩膀安慰,“田田,我明天再來看你。”
田錦死死抓住馮霁西袖子,咬着牙不說話,馮霁西沒辦法,正想着與林碧雲說說的時候,林碧雲突然一把拉開了田錦。
“明天田錦要跟我們一起,你明天就不用過來了。”
“那我等你們走了再過來。”馮霁西略帶幾分嘲諷,“叔叔,阿姨,我先走了。”
“我去送送,”白晝丢下一句話便跟上馮霁西,剛走幾步,背後傳來清脆的一聲響,伴随着林碧雲憤怒的聲音。
“我看這麼多年是白養你了!”
“病人家屬注意情緒!”有護士沖上去攔住林碧雲。
“我管我女兒,你多管什麼閑事!”
馮冀西幾步沖過去,一把把田錦拉到自己身後,場面一時混亂無比,白晝死皺着眉看着這出鬧劇,心裡嘲諷到底誰才是有精神病那個。
“夠了!”田耀起身,視線掃過在場的人,最後落到林碧雲身上,鼻腔裡冷冷哼了一聲,“你丢不丢人。”
他把削好的梨放到田錦手裡,對在場的人一一說着抱歉,那完美的禮節裡有幾分是真心,白晝說不清楚,她隻是覺得心裡不舒服,很不舒服。
“西西,你先回去吧。”
田錦扯出一抹笑,從背後拍拍馮冀西。
“我不走。”馮冀西也倔,通紅的眼睛死死盯着田耀,仿佛一頭護崽子的狼。
良久,馮冀西聽到背後輕輕傳來一句,“你明天再來看我,替我跟阿姨說謝謝,裙子很好看,我很喜歡。”
田錦被打的那半張臉已經腫起來,看着觸目驚心,馮冀西到底還是被說服,她轉身抱了田錦一下,說到,“田田,我明天一定來看你,給你帶好吃的。”
白晝間隔幾米跟田錦示意她去送馮冀西,田錦隻是點點頭,随後坐下來,安靜地啃着削好的梨,田耀則像完成了控場的任務般,再也沒說話,隻剩林碧雲在絮絮叨叨。
轉身時白晝看見孟铎就站在走廊處,神色晦暗不明,他晃晃手裡的東西,示意白晝過去。
是一個用毛巾包的冰袋。
白晝暫時無心思考孟铎看了多久,她接過冰袋說了句謝謝,幾步跑回去遞給田錦,再回頭時,孟铎已經隻剩下個背影。
馮冀西下樓便哭出來,白晝内心歎了口氣,到底還是小孩兒,她從兜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馮霁西,“幹淨的。”
“白晝姐姐,田錦怎麼辦,她好不了的······隻要她爸媽在的一天,她就好不了······”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咒田耀和林碧雲的味道,但白晝也沒反駁,畢竟這是事實。她抿抿唇,試圖分散馮冀西的注意力。
“你跟田錦是同學嗎?”
“不是,我們初中是一個年級的,在街舞社認識,田錦她媽媽不讓她跳舞,也不讓她跟我玩,因為我成績不好······田田愛跳舞,愛下棋,但後來被她爸逼着參加各種圍棋比賽,她其實那個時候也沒說什麼,我最多覺得她爸有點嚴厲,直到有次田田比賽完,我本來想去接她,給她個驚喜,但遇到了田叔叔,明明是一場赢得很漂亮的比賽,我不懂為什麼那個人嘴裡,能說出那麼打擊人的話。”
“他爸說,田田的招數非常愚蠢,甚至搬出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事,說沒有把她大姑家的兒子教會。”
白晝突然就明白了田錦為什麼執着地想要教會自己,因為這樣她就能證明不是自己的錯。
“那街舞呢?田錦還在跳嗎?”
“跳,”說起這個馮冀西眼睛亮了亮,似乎多了些對未來的憧憬,“田田很厲害,她不僅自己跳,初三畢業之後,她一個人跑去高中部街舞社,說服他們去聯誼,去搞活動,拉贊助,于是那一年有了華城街舞校慶,華城一中向所有人開放,校慶籌集的款項全部捐給公益組織,這個活動,到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
“白晝姐姐,我一直覺得,田錦胸懷大志,是能幹大事的人,她不該被這樣的家庭拖後腿。”
白晝眼神暗了暗,把馮冀西送出大門,風把她的病服吹起來,白晝忽然就覺得有些冷。
回來時白晝直奔孟铎房間,但她這次沒推門也沒敲門,隻是站在門外靜靜地看着孟铎,明明陽光已經找亮了大半個屋子,孟铎卻還是選擇了坐到陰影裡。
大概是察覺到白晝的視線,孟铎慢慢擡頭,與白晝相隔着一扇門對視上,十來秒之後,孟铎自覺地從椅子上挪到床上,白晝抿抿唇推門而進,她把椅子挪到陽光處坐着,依舊是那個頭靠在椅子背上的熟悉姿勢。
孟铎掃了一眼,視線又落到書上,“頭發亂了。”
其實白晝頭發一直都很亂,她突然想逗逗孟铎,于是趁孟铎不注意,伸出邪惡的爪子到孟铎頭上狠狠揉了兩把,那梳順的頭發瞬間變得淩亂。
孟铎一臉不可置信地擡頭,大概是以前除了自己母親真的不會有人這麼無理地對他,他嘴唇張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
“現在咱倆一起亂了。”白晝笑嘻嘻收回手,并自動忽略孟铎那仿佛要把她大卸八塊的眼神,老神在在往外走,“一會兒中午一起吃飯。”
“不吃。”
“不行,你得吃。”
依舊是因為吃飯極限拉扯的一天,孟铎懶得糾纏,默認了白晝的話,走至門口時,白晝突然頓住。
“孟铎。”
“嗯。”
“你是怎麼患上抑郁症的?”
這是兩個世界裡白晝第一次問起這個話,白晝以前總覺得,如果孟铎想說,那他一定會主動說,可是孟铎好像一直都在逃避,他總是展現最好的一面給自己,在最熱的夏天遮擋住手臂上的傷疤,小心翼翼地跟自己坦白有抑郁症,生怕白晝因此産生嫌棄。
孟铎一時沒說話,白晝也不強求。
“如果不想說……”
“不知道,”孟铎擡頭,那雙幽深的漂亮眼睛直視着白晝,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
“那就是,突然病了?”
“嗯。”孟铎收回視線,拿着書的手卻青筋暴起,白晝知道他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是盡力,但自己畢竟是挑起這個話題的人,思忖片刻,白晝走到孟铎面前,輕輕抱住他,但很快又松開手。
“那既然不知道,就配合醫生好好治療就好啦。”
孟铎難得沒掙紮,他聽着白晝有力的心跳,睫毛輕輕顫抖。
白晝一晚上都想着田錦的事,第二天天剛亮她就爬起來,準備帶着田錦在棋桌大戰三百回合,以緩解頭天田錦受傷的心靈。
她興緻勃勃跑過走廊,推開田錦的房間門,一陣腥膩的涼風驟然撲到臉上。
那一瞬間白晝覺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大口喘息,甚至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的勇氣。
路過巡房的護士發現白晝的異樣,試圖去扶住,白晝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瞬間跌坐下來。
“你救救田錦······”
碩大的淚珠從眼角落下。
“你們救救田錦!”
田錦沒有被救下來,炎熱的夏天,她躺在厚實的被子裡,忽略蒼白的臉色,仿佛真的隻是陷入了無盡的睡眠。
因為怕白晝受到更多刺激,護士帶着她回到房間,隔着門上的玻璃,白晝看到以前那個眼神亮亮的女孩平躺在擔架上,整個人被白布嚴嚴實實蓋住。
突然有人推開門,随即白晝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在走廊的嘈雜中,白晝聽到了孟铎心髒快速跳動的聲音。
“别看了。”
白晝渾身顫抖着,死死抓住孟铎的衣擺,“都是血,她流了好多血。”
“嗯。”
孟铎感覺到自己胸前的衣服被滾燙的淚水浸透,他指尖微顫,垂着眼眸又用力抱緊了些,試圖給予一些安慰。
田錦的東西不多,來收東西的隻有林碧雲一人,一天内林碧雲好像突然老了不少,麻木的眼裡再沒有以前的銳氣。
田錦死于失血過多,割脈的刀片是頭天田耀給她削梨的削皮刀上取下來的,她藏進了洗手用的香皂裡,所以沒有被護士檢查出來。
白晝縮在床上躺了一天,孟铎中午給她端來的飯菜一點兒沒動,晚上孟铎收了飯菜,隻帶了些零食過來。
“去吃飯?”
白晝聞言轉頭,一雙眼睛哭得紅腫,她看着孟铎,堪堪扯出一抹笑,“你去吃,我還不餓。”
“不想笑就不笑,去吃飯。”
白晝聞言瞬間收了笑,眼眸垂着,有淚水從臉頰滑下,她縮成一團,後背輕輕聳動,“孟铎,如果昨天我好好安慰下田錦,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我不搶她的核桃,不讓她爸爸給她削梨,是不是她就不會發現有削皮刀,是不是她今天就還能好好站在我面前······”
“不是你的錯,抑郁症患者本就一心求死,田錦已經盡力在活着了。”
房間裡突然安靜了幾秒,白晝坐起,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着孟铎,仿佛要把孟铎看透,“那你呢?”
孟铎垂眸,“我沒有田錦聰明。”
意思是一度求死,但都被人阻止。
“你手臂上的傷還痛嗎?”
“不痛。”孟铎甚至沒去細想白晝是怎麼知道他手臂上的傷口的,他聽到白晝繼續說到。
“你答應我,好好活着。”
孟铎沒有一秒猶豫地答了好,他無法保證自己能活下去,因為發病的時候他的意識完全是模糊的,而自己的内心也隻會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死。但這會兒他沒辦法對白晝說出這個殘酷的真相,他隻是不想白晝再這麼傷心,于是願意去做出虛假的承諾。這不像他會做的事,但又的的确确是他正在做的事。
一整晚白晝睡得都不踏實,夢裡全是大片大片鮮紅的血,她就跌坐在血泊裡,手裡死死握着一把匕首,視線裡她看不到血泊的盡頭,白晝不知道這個血是那個男人的,還是田錦的,她幾次想站起來逃離,都重重地跌回血泊裡。
她大聲叫着孟铎,但空蕩蕩的黑暗裡,并沒人回應她。
白晝猛然驚醒,如溺水被救活的人般大口喘着氣,手邊是溫熱的觸感,她偏頭,一眼撞進孟铎的眼眸裡。
恍惚之前白晝仿佛回到了那個世界,她把手搭在自己眼睛上,輕聲開口,“孟铎。”
“嗯。”
“你之前問我怎麼認識的你。”
這下孟铎沒有說話了,白晝頓了頓,似被抽幹了力氣,“大概是在那個無限接近真實的夢境中,或許是一年以後,我不知道,所以我沒法告訴你。”
“但我真的在鼓起勇氣好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