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隻是笑着點了點頭,但從石蘭幽墨似漆的眼眸中卻倒映出自己一副強顔歡笑的樣子。
石蘭依舊在旁安眠,即便燈火長明。
可就在三日前的深夜,他輕輕撫摸着石蘭絲緞般烏黑柔亮的墨發時,她卻忽然渾身上下開始輕輕顫抖,逐漸很快變成不可遏制地抽搐。
冷汗順着石蘭的面頰劃落如注,平日裡如櫻的唇泛着煞白,薄唇緊緊閉成一條線,下颌繃緊,不多時竟有幾滴鮮血從眼角滑落。
項羽正要強行喚醒她時,石蘭卻雙眼大睜,仿佛從溺亡的邊緣回轉一般大口地呼吸着。
而他、那短短的幾息間從未有過如此無力,仿佛冤魂不散的亡靈正從陪伴他的石蘭身上攫取生命一般...
“...小虞,小虞!你還好麼?”
西楚霸王甚至不敢在自己的寝帳中放聲高呼,無措的青年壓低聲音,焦急得有些語無倫次地詢問他的虞姬。
石蘭安撫地将一隻手放在少羽掌心,汗水蜇辣的眼中看外界仿佛隔着一層水簾。
項羽從那隻纖細的手上感受到的卻非安定,柔荑令他自責得濕冷,仿佛短時間浸泡在過于冰冷的水中。
他用袖口輕柔中十分慌亂得為小虞擦拭眼角的濕汗,如同早年誤入蜃樓的少時自己,另一隻手無措但用力地握着石蘭遞給他的手,試圖将自己的體溫渡給她。
石蘭覺察他的想法,輕輕靠進少羽懷裡,心中卻波瀾未定。
如今夢醒,眼角血淚昭昭,絕非良诏。
項羽聽聞範增手中有一支楚巫異士組建的密探,此中人多行事詭秘。
他曾多次勸亞父,這些人行迹邪佞,不可常現于人前,可亞父似乎還是經常委以重任,一群與軍營格格不入的人常在營中穿梭。
...是他們對小虞用了巫術?
小虞曾為蜀山的虞淵守衛,虞淵一脈據傳承古蜀王血脈,強健無疾,就連最毒的蟲蛇草木都不近周身一尺内。此情此景,排除了種種就更像巫術。
破陣霸王槍就在一旁的兵器架上,他大概清楚那群人的營帳,憑着重瞳沖去将他們全殺光...
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在耳畔愈發喧嚣,項羽是被石蘭的喚聲拉回的神志。
不知怎麼,他竟站在破陣霸王槍前,手即将碰觸到霸王槍的槍柄。
他茫然地回眸,卻看見石蘭未經壓抑的恐慌轉瞬被安心的淚掩蓋。
項羽赤腳走回榻旁,用另一邊袖口為愛人拭淚,希冀着她會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西楚首屈一指的英俊臉龐此時濃眉、雙眼都愁思如巫山泣雨,世間如果有人心智能堅定得抵過此等景色的,怕是隻有他的小虞一人了。
“是不是前些日子你總去占蔔不小心窺得了天機?”
“還是你也染上了重瞳之症?可那些楚巫不是說重瞳不會染給身邊人...”
石蘭看着他一如初見那般關心則亂,輕輕以額頭抵着少羽的額頭,“皆非。”
項羽明顯因此二字不自覺收斂了額角暴起的青筋,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輕輕握住石蘭的手,鄭重無比地放在心口以熾熱的身體溫暖,眼中閃爍着疼惜,“...那是什麼,小虞?”
石蘭輕輕顫抖,此刻似乎真正劃清夢與真實,平日婉轉的聲音此刻如泣如訴,“相傳虞淵一族為蜀山聖,受人供奉,因此心神與蜀山生靈相連,若蜀山...生靈塗炭,便落血淚。”
“上次血淚,是嬴政聯合陰陽家攻入蜀山,強取豪奪,草菅人命。”她咬着牙,眸中卻悲痛欲絕。
項羽清楚,陰陽家入蜀為盜,害蜀山元氣大傷,山中人僅存十中六七。
那麼此次...
石蘭塌下單薄的肩,人幾乎融進少羽懷裡,指甲嵌入包裹自己的熾熱手掌中,她喑啞地哀嚎着,如獨鹿失群。
“...蜀山...從此以後不再有蜀山了。”
蜀山...滅門了。
項羽垂眸斂神,日當頭,中軍帳内卻如此空曠,細小的風聲自縫隙鑽入,在帳中如百鬼橫行。
三日前,亞父帳下的人最後調度的時間是合圍方成那日。
而那群人至今未歸,一切可循的時間、腳程、手段,居然可以與蜀山事發嚴絲合縫。
為何?
蜀山有什麼值得亞父...
萬籁俱寂,就連風聲都消失在項羽的腦海中。
那日斥候來報,二人疾馳而去,亞父當場未發作,事後卻将那群人遣走。
二人疾馳,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白瑤。
白瑤!
重瞳自眼底擴散,殺意亦在空中彌漫。
她毀了蒼龍七宿,而亞父一直希望自己早日稱帝登基,如今世人皆暗稱他亂臣賊子,稱帝,需一可匹蒼龍七宿的皇運。
嬴政死前最重二者,一為天機——蒼龍七宿,一為仙丹——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仙丹...
小虞早年相識曾同他說過,蜀山傳有一物,稱魚蠶丹,世人不識,或又稱之...
長生藥。
當年跟随墨家流亡,那時意氣風發不語怪力亂神的少羽以為所謂長生,隻是王侯将相不成器的懦弱。
于是某日在狂風怒号的趕路途中,不知恐懼為何物的西楚少主同一路陪伴他的範師傅說,世人皆畏死,唯我不懼,便是天要亡我,亦不借蜀中靈藥苟活度日。
亞父...真如此不顧小虞......
石蘭察覺到少羽身形微怔,“可是...有了頭緒。”
項王沉默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透過帳簾的縫隙...
...今日的朝陽如血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