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很感慨。”
姜哲聞聲擡頭,看到葉雯芝已經停止用餐,正托着下巴,盯着她看。
葉雯芝說:“你真的很了不起,跌跌撞撞的獨自長大。”
姜哲握着筷子的手一頓,葉雯芝又說:“長成了我女兒最愛的樣子。”
姜哲的臉上全是驚惶失措。
葉雯芝卻自顧自地說道:“我和老王以前總是很擔心她這一闆一眼的性格,沒人會受得了。”
姜哲安靜聽着,沒敢搭話。
“你也看到了,她很喜歡跟我作對。”
葉雯芝抿了一口紅酒,繼續說:“她小時候也這樣。我和老王給她安排車接送,她不坐,她要去擠公交地鐵。給她送餐,她拒絕,她要去校外吃垃圾食品。她不喜歡被安排,倒是喜歡處處與我倆作對。”
“她從小就固執,偏偏好勝心還極強,不拿第一就會在家裡給我倆甩臉色。”
“但她拿了第一也沒什麼反應,很平靜,不激動。我倆在旁邊替她開心,她賞我倆一個白眼,顯得我倆很多餘。”
“我和老王那個時候也很年輕啊,真的看不懂她。我倆想破頭也想不通她為什麼會是這個性格。有段時間我真的特别納悶,她這性格到底像誰?反正不像我,也不像老王。我甚至懷疑她不是我倆親生的,差點去做親子鑒定。”
姜哲呆住了。
葉雯芝問:“你剛認識她的時候,看得懂她嗎?”
姜哲愣愣地答道:“看不懂。”
葉雯芝笑着追問:“那你是什麼時候看懂的?”
姜哲被問得有些害羞,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
葉雯芝晃着紅酒杯,來了句,“知道她喜歡你,你們開始頻繁聊天之後,對吧?”
姜哲低頭,輕輕地應了聲,“嗯。”
葉雯芝喝了一口紅酒,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霓虹。片刻後,她說:“我和老王,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隻是為她提供了一個相對優渥的環境,卻看不懂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那個時候,我的心裡其實是有很多擔憂的。但還好,有個女孩,從一開始就很懂她,并且陪着她一起長大了。”
姜哲仰起頭,想讓眼淚慢些湧出。她閉上雙眼,告訴自己冷靜。
葉雯芝等着姜哲緩了一陣,輕聲問道:“能不能跟阿姨說說,你是怎麼長大的?”
姜哲覺得自己又要哭了。
她強忍着眼淚,哽咽答道:“從記事起就是跟着爺爺奶奶了,後來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初中。我從小性格就有些孤僻,隻隐約記得,以前放學後,要走很長的一段路,在或冷或熱的天氣裡悶頭行走。回到家,桌上擺着兩三道菜,爺爺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奶奶在一旁打盹。”
“我初三上學期的時候,爺爺奶奶都走了,所以高中辦了住校。”
葉雯芝沉默了一會兒,将原本想問的“學生時代有什麼開心的事情嗎?”埋在了心裡。
她看到姜哲在抹眼淚,心裡突然生出一陣心痛。
不遠處,葉一言已經冷臉坐在吧台了,正一動不動地盯着姜哲的背影看。
葉雯芝看了看葉一言,又看了看姜哲,終于釋然地笑了。
“姜哲。”
姜哲擡頭,看到葉雯芝正對着她笑。
然後,她聽到葉雯芝說:“謝謝你。”
“謝謝你這個人的存在。”
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那一瞬間,姜哲心裡的那一潭死水開始劇烈地翻湧,積攢了很久的難過和委屈在這一刻轟然決堤,淚水再也止不住。
葉雯芝從對面起身來到姜哲身邊,輕輕地拍着姜哲的背,“阿姨想對你說,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做錯什麼,包括之前離開葉一言。”
聽到這句話,姜哲開始抽泣。
“阿姨之前對你有誤會,覺得很羞愧。”
葉雯芝紅了眼眶,“這十幾年的時間裡,葉一言的身邊有我和她爸爸,有方明月,有她的事業。無論哪一樣,至少是可以給她帶來短暫安慰的吧。”
姜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葉雯芝摟過姜哲肩膀,輕輕地拍着,“所以阿姨才要說,謝謝你。謝謝你獨自撐了下來。謝謝你這個人的存在。”
姜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心且暢快地哭過。以前即便是痛哭,心裡卻是陣陣荒蕪。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後來實在是哭得太累了,就靠在葉雯芝的肩頭說:“葉阿姨,謝謝你。”
等姜哲漸漸地平靜了下來,葉雯芝又坐回了對面。
這會兒,大堂圓桌上的餐食已經被撤下了。park往餐桌上擺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酒,大家自顧自地喝着,沒有人往窗邊的方向看。隻有坐在吧台的葉一言,一直盯着姜哲的背影。
“姜哲。”
葉雯芝認真地喊了一聲,然後開始進入今晚的正題,“有件事情,阿姨要親自跟你說。你别怪葉一言瞞你,是我禁止她告訴你,因為這件事情她看不懂,瞎轉達給你,反而會誤事。”
姜哲的腦子裡突然飄過葉一言出門前說的話,“一會兒你大膽放心地鬧,我給你收場。”
剛剛哭也哭夠了,她這才反應過來,今晚在大堂裡坐着的人都不是擺設,今晚是有正事要談的。
于是她深呼吸,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量自然,“您說。”
“我們去那邊。”
葉雯芝指了指大堂的大圓桌,“你準備好了我們就過去。”
姜哲立刻站了起來,“過去吧。”
這時,吧台的葉一言也跟着站了起來。她快速來到姜哲身邊,握住了姜哲的手。
晚上八點半,「夜色」酒吧大堂。
姜哲、葉一言、方明月、lulu、秦韻、蘇姚、江黎、薛冰清,葉雯芝,依次圍着圓桌坐下。
“滋滋滋…”
江黎面前的對講機響了,接着張棟棟的聲音傳來,“江隊,我們已經就位了。”
江黎拿起對講機,平靜地說:“辛苦了,盯着就行。”
“收到。”
這時,葉一言掏出了一個小盒子,放在姜哲面前,“你先把藥吃了。”
姜哲下意識就來了一個三連問:“現在就吃嗎?不是要說正事嗎?它不會影響我嗎?”
“或者你吃這個。”
薛冰清左手快速一揮,一整闆藍色藥片停在了姜哲面前。
“嘣——”
一道清脆的斷線聲在姜哲耳邊劃過。
那是她的理智,斷線的聲音。
那一刻,過去熟悉的幻覺又洶湧而至,周圍的一切瞬間消失了。
她站在一場大雨裡,眼睛隻能看到地上的藍色藥片。
沒有人敢發出聲音,全桌的空氣凝固了。
葉一言的額頭、脖子、後背,都布滿了冷汗。有一滴冷汗已經沿着她的額頭滑了下來,滴在了桌子上。
姜哲一動不動地盯着藍色藥片時,薛冰清掏出手機,開始計時。
十分鐘後,薛冰清用力地拍了下桌子。
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姜哲被吓得渾身一抖。接着,真實的世界逐漸在眼前浮現。一切歸于原位,她這才察覺到缺氧,開始劇烈又急促地喘氣。
葉一言立刻把姜哲抱在懷裡,輕聲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别怕,别怕。”
薛冰清起身将那闆藍色藥片拿了過來,順手就扔給了蘇姚。然後她對姜哲說:“忍得很好,一個月後,我會把它放在你的手上,你繼續努力。”
趁着姜哲這會兒還在葉一言懷裡緩神,蘇姚偷偷地吃了一顆藍色藥片。
秦韻看到蘇姚的小動作,驚得差點跳起來。
蘇姚馬上擡起手,用氣聲對秦韻說:“千萬别告訴姜哲這是薄荷糖。”
清涼的氣息噴灑在秦韻的耳邊,她下意識地瞪了蘇姚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離我太近了!”
蘇姚笑了笑,又偷偷放了一顆薄荷糖在秦韻手上。
秦韻再瞪蘇姚,蘇姚隻是死皮賴臉的笑着。她無奈地偷看姜哲一眼,最後還是把這顆薄荷糖含在了嘴裡。
等姜哲緩過來了,藥也吃了,葉雯芝關切地問了句,“怎麼樣?好些了嗎?”
姜哲答道:“我沒事了,您說正事吧。”
葉雯芝跟旁邊的薛冰清交換了一個眼神,看到薛冰清微微點了點頭,葉雯芝這才放下心來。
緊接着,葉雯芝說:“姜哲,兩個月前,你出事後,我去了一趟美國洛杉矶。”
“明面上,我是有正事要辦,我想在京城辦個「天使之城」的藝術展。”
“但其實,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認識一個人,一個中國女人。”
葉雯芝暫停,等着姜哲的反應。
但姜哲沒什麼反應,隻是問:“這個女人也是搞藝術的嗎?”
“她不是,她是開餐廳的。”
葉雯芝給自己倒了小半杯紅酒,接着說:“但她兒子是職業畫家,隻不過水平一般。從專業的角度來看,她兒子真的毫無繪畫天賦。”
姜哲安靜地聽着。
“她兒子雖然是職業畫家,但畫賣不出去,也沒别的正經工作,就在店裡幫忙做事。”
“連續半個月,我每天約不同的,有頭有臉的藝術家去她店裡聊辦展的事。”
“終于有一天,她兒子忍不住了,拉着她一起來跟我搭話。”
“我們聊着聊着,她知道我長期在國内生活,就指了指牆上的照片,說之前有個國内的大明星來這裡吃過飯,那個明星叫葉一言。”
“我說,我是葉一言的媽媽。”
“她喜出望外,就邀請我去她家裡做客。”
“那天晚餐結束後,她老公和兒子出門散步遛狗,我倆坐在客廳喝茶聊天。”
“我們聊到了學生時代的事情。她說她是北方人,但在南城上的大學。我說我是南城人,說不定認識她的大學同學。”
“懷念過去,她格外感慨,于是她興緻沖沖地拿出了一本大學畢業紀念冊。”
“你猜我在照片裡看到了誰?”
話說到這裡,姜哲其實已經猜到這個女人是誰了。但她的心裡毫無波瀾,因為這個女人對她來說太陌生了,陌生到她可以冷漠地答出一個名字,“李光旭。”
“嗯。”
接着,葉雯芝補充完足以讓姜哲失去表情管理的後半句,“還有你。那本相冊的最後一頁,夾着一張你的照片,看你的穿着打扮,應該是最近這兩年拍的。”
果然,姜哲的聲音開始變得顫抖,“她為什麼會有我的近照?”
“我不知道。”
葉雯芝端起面前的紅酒,喝了一大口,“我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她馬上把你的照片奪了過去,說你是她兒子的朋友,然後她就拿着這張照片,到客廳給我倒茶了。”
“轟隆隆!”
一道炸雷在窗外響起。
姜哲憤怒地拍案而起,大聲吼了句,“能不能别他媽下雨了!我受夠了!”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老天爺及時回應着這聲怒吼,一時間,窗外的天空電閃雷鳴。
葉雯芝向後仰了仰身子,沖着姜哲旁邊的葉一言比了個手勢,“你媽我要抽煙,給我一根。”
葉一言明顯是被姜哲的反應驚到了,她愣了幾秒,才掏出煙盒和火機,遞給葉雯芝。
這時,姜哲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态,随即緩緩地坐下了。
葉雯芝點燃煙,又将煙盒和打火機還給葉一言。
“我平時不抽煙,今天就是煩的。”
迎着全桌震驚的目光,葉雯芝隔空指了指葉一言,“我跟她學的,心情不好來一根。”
聽到這話,大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坐在葉雯芝旁邊的薛冰清長歎一口氣,摸出了煙盒。
葉雯芝轉頭調侃道:“聽說你總是我行我素,沒想到你還挺尊重長輩。”
薛冰清乖巧地笑了笑,“您跟别的長輩不一樣。”
姜哲的思緒被打了岔,正在試圖理清這一切。
突然,她聽到旁邊的葉雯芝說:“姜哲,李光旭不是你爸爸,你親爸爸另有其人。”
“轟隆隆!”
窗外的暴雨落了下來。
葉雯芝夾着煙,盯着升騰的煙霧,平靜地說:“她拿着你的照片去客廳後,我偷偷拍了一張我隻看一眼,就覺得很奇怪的合影。”
“那是一張三人合影。她在照片左側,李光旭在右側,他倆一起摟着照片中間的男人。”
“後來,我盯着這張照片看了整整一周。隻要閑着,我就拿出來看。”
“我越看越覺得奇怪,因為這張照片中間的男人,有一雙跟你一樣的眼睛。”
葉雯芝看了看lulu。
lulu馬上接話,“然後葉阿姨就把這張照片發給了葉一言,葉一言順手又發給了方明月,讓方明月發給江警官查一查。但我當時就在方明月旁邊,我看到照片,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中間的人!”
姜哲顫抖問道:“你怎麼會認識他?他是誰?”
lulu盡量冷靜地答道:“他是京城大學哲學系教授,叫江淵。”
“嘣——”
姜哲又開始幻聽了。
lulu輕輕地拍了怕桌子。
“哲哲,你冷靜點,聽我說。”
“江淵是在2015年被京城大學特聘的,在這之前,他都在UCLA任教。”
“他的履曆太閃耀了,是當年國内排名前三的南城大學哲學系第一人。”
“他在2015年到京城大學任職後,就快速地跟我爸成為了好朋友,經常上我家吃飯。”
“那個時候,我跟你已經是好朋友了。”
“由于他太健談了,知識面又廣,我甚至跟他咨詢過心理疾病方面的問題,然後向他展示了你的照片。”
“我問他,我的好朋友姜哲,平時喜歡化奇怪的妝,故意扮醜,這到底是什麼心理?”
“他看到你的照片,聽聞你的情況,隻是笑了笑,說你就是太孤獨了,讓我多約你出來玩。”
姜哲覺得自己快暈倒了,還好葉一言及時托住了她。
lulu定定神,繼續說:“上周,他來我們家吃飯。飯吃到一半,我故意激怒我媽,跟我媽大吵大鬧出櫃了。我跟我媽互相薅頭發的時候,他上來勸架,混亂中,我終于順利地薅了一把他的頭發。”
這時,江黎把桌上的文件袋往前用力地一推。
馬上,文件袋穩穩地停在了姜哲面前。
“哲哲。”
lulu小心翼翼地說:“你可以自己确認一下這份親子鑒定。”
“不用了。”
姜哲掙脫出葉一言的懷抱,冷聲問着在場的各位,“你們查到哪一步了?”
“隻能猜出個大概。”
葉雯芝皺着眉頭,擡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她和她兒子應該快到了。所有的真相,都需要你親自去問。”
“呵~”
姜哲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整個人已經完全被憤怒支配。
她紅着眼,狠狠地說:“葉一言,事已至此,一會兒如果我決定跟她同歸于盡,你一定不要攔我。”
葉一言緊緊地握住了姜哲的手,毅然決然地承諾,“我一定會攔着你,千千萬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