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黎在回憶的時候,執傘的人也在回憶。
黑色的傘一如最開始墨色中帶着盈盈光亮,驅散着邪祟,傘下的人青衣墨發,面有金紋,形如少年,臉側皮膚下仿佛有金鱗閃動,尊貴無匹。
執傘人額間一枚如赤血的紅痣,泛着寶石色澤,其上紋路世間最貴的寶石也無法比拟。
他看着那人忽然落下一滴淚來,聲音極輕,與風可比,恍若未雲。
“玅吾。”
言出法随,是神明給最真誠的信徒的禮物。
‘若喚吾名,即會相見。’
時隔八千年,神明又被攏進了石像之中,隔着熟悉、又陌生的冰冷神像,那哀傷的信徒,與八千年前毫無分别。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神明是看着應黎長大的時,自然也比旁人更加清楚的知道,應黎有着三段不同的人生。
四十歲之前的應黎,做過乞丐,當過土匪,做過将門小姐的替死鬼,最後踏着那千金小姐背後的勢力,操着土匪的内裡,做着反叛者的事,群呼百應,心想事成,成了一統天下的九州皇帝。
黎國的開國女帝,應黎。
四十歲之後,應黎成就人神,入了天界,在其中當了個不起眼的末神。假若不是天神非要忌憚這些下界的鬼神與人神,誰也不會發現應黎原有着不輸于天神的力量。
那場封印了人神與鬼神的長生簿一戰,光對付應黎這一位人神,就折損了半數天神。
人神應黎,也在那場封印大戰中損失了兩位眷屬,七尾紅狐與赤尾蛟龍。
紅狐斷尾,化作應黎腕間一抹痕;
蛟龍褪形,變作了一條了無生氣的小蛇。
第三段經曆,便是八千年後的今日。
神明第一次看見應黎,是在應黎還是個小乞丐的時候;應黎第一次看見麒麟,便已經是成為人神之後了。
他神名玅吾,應黎總是喚他一聲——
“麒麟大人”
仔細論來,當初做神仙的日子跟如今做凡人的日子并沒什麼分别,神仙日子反而比凡人生活更加的簡單和無聊。
比如每天的日常就是在山間捉魚,在石闆上畫畫,或者是無聊的烤一個地瓜,電視劇或者小說裡頭那種飛天遁地,天崩地裂的景象在神仙之中并不常有。
天神之所以被叫做天神,就是因為他們應天而生,攜運而存,跟應黎這種半路成的神不一樣,他們一出生就是那副模樣,就是神。
信徒的多寡決定了天神之間的力量強弱,那是信仰之力。
可是相對的,人神的力量來源是功德,無上的功德加上自發的信仰,便成就了人神。
成神之路不同,也就為争端早早的埋下了引線。
偶爾風會送來信徒的聲音,或是祈求家宅康健,或是祈求生意興隆,各種各樣的請求都有。
大概率都滿足不了。
願望強烈到神明都降下視線的時候并不多。
但是有。
麒麟已經有千年未聽過那樣聒噪的願望了,這位信徒甚至傻乎乎的覺得自己那等同于天界寵物的神明是最無所不能的神明。
八千多年前的天神,七位瑞獸也能勉強算在其中。
青龍,朱雀,玄武,白虎,這四位四方神獸是裡頭最接近天神的,天宮四個方位的鎮守神獸,自然與衆不同。
鳳凰,貔貅,麒麟這三個瑞獸之中,麒麟的信徒是最少的,沒什麼因由,麒麟天性霸道,麒麟信徒一生不能更改信仰,因為改了也沒用。
而且一開始,麒麟的功用隻有驅邪化靈。
千年前的世界,并沒有太多陰氣,地府與其他兩界的接口還很結實,那些纏繞多年的陰靈之氣多由地府内部消化,并不會跑到其餘兩界來。
而且,麒麟的信徒面上一定帶有紅痣,若是碰上其他神明的狂熱信徒,就顯得太危險。
一位實現不了願望,隻能鎮宅的神明,說實話跟普通人家的大黃犬似乎也沒什麼區别。
開始還未有太大的的分别。
隻是,鳳凰的信徒機緣比旁人多,貔貅的信徒多豐财……慢慢的,麒麟成了天界的寵物神。
然而玅吾本身對此并沒有太多感覺,雖然神明的力量大多來自于信仰,但修行也是神明積攢力量的一條途徑。
信徒不多,他就修行。
直到那天,在一衆帶着容易招鬼體質的信徒裡,混進來了一個紫氣盈天的小乞丐。
小乞丐不去求鳳凰讓自己多撿點錢,也不去求貔貅讓自己發點财,非要來信奉麒麟,說她是無意的都不成,成為麒麟的信徒,是要獻上十指血的,這十指血會裹挾着神力,變成信徒的額間紅痣。
已經許久沒有新信徒的玅吾神相被攏納進了一個破敗的石獅子之中,瞧瞧,凡間的人都沒給他建神像,到處搞了鎮宅的石獅,嗯,按他模樣刻的。
十指連心,小乞丐痛苦的捂住自己的手指,蜷曲在麒麟旁。
“麒麟大人,我想要一顆紅痣陪着我。”
“麒麟大人,我好餓。”
“麒麟大人……”
玅吾在一旁看着鮮血化成了紅痣,融進了小乞丐的眉心,剛顯化的紅痣會有一段時間發燙。
小乞丐疼滿臉都是淚,将髒兮兮的臉滑出一道道斑駁的痕迹,她手抖着,摸了摸額間的紅痣,笑了。
“現在我也是小神仙了,謝謝麒麟大人。”
這有什麼好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