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清山上不生直松,高樹矮樹枝幹皆是曲的、扭着的,好聽點叫奇,難聽點叫怪,叫不倫不類。
初霜打在上頭,蒼綠間多生了一層瑩白。
書院講堂中央擺着個半人高的三足銅香爐,那裡飄出紫煙,捯饬得屋内煙霧缭繞。典雅是典雅,可卻叫這地成了個半吊子的修行道觀,倒一分不似個正經的書院了。
各家登山子弟卸下書笈,多數氣都喘不勻,神色如常的多數是北疆的。宋訣陵沒去同那些吵鬧的北疆子弟叙舊,隻尋了個地兒坐下,長指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桌面,在心裡摹着那些少年的顔容身世。
隻是他瞧人眼神如安飛輪,掠過去就不再回頭,經了幾番輾轉,末了凝在那還未落座的季徯秩身上。
宋訣陵的眸光頗露骨,季徯秩發覺後也沒太大反應,隻當他是個乖覺的纨绔——畢竟纨绔色胚嘛,最喜歡這般瞧人。
他提着袍子在宋訣陵身旁那案桌前跪坐下來,偏頭朝他笑了聲:
“宋公子,您可瞧夠了嗎?”
“夠?怎麼能夠呢?說明白點兒,我還沒嘗着小侯爺滋味呢不是?”宋訣陵說着還壓低身子湊近幾分,仰視着季徯秩的那雙鳳眼裡又烹煮起欲望來。
季徯秩跪坐端正,他垂了眸子瞧宋訣陵,略微笑道:“不曾想宋公子原來還是個斷袖?”
“我是男女通吃,隻要生得可人。”
“多謝二爺誇獎。”季徯秩見他俯身近了,半分不動,眼尾還捎着圓滑笑意。
二爺。
宋訣陵好似被那詞給點着了,未能攔住的寒光灑進眸子裡,他道:“什麼二爺不二爺?您好學是好事,可還是莫樣樣都學。”
“我還當這是句恭維話,原來您并不喜歡。”季徯秩嘴角勾起來,湊近半分,“那我日後更要這麼說了……二爺若是不樂意聽,便即刻滾了,容我自個兒考慮考慮!”
季徯秩見那宋訣陵聞言沒甚動作,還以為那人真聽了話。他于是正了衣冠,阖了眼。他安靜下來,被那紫煙一攏便融進一片飄渺中。
他正衣冠時臂上袖徐徐下滑,露出串色澤淡雅的老山檀香佛珠。佛珠不多不少一百零八粒,為的是要他斷除一百零八種雜念邪思。
這是廟裡師傅贈他的離别禮,相贈緣由也正是在于他清心不得。
可他費勁藏起被仇恨蒙蔽的可怖模樣,在那北疆狼崽眼裡卻成了個清心寡欲,消釋前仇的君子。宋訣陵瞧着瞧着,胸口忽地悶得自己喘不上來氣。
都是恨的,都該是瘋子才對,怎麼季徯秩卻這般淡然,仿若就要騰雲駕霧而去,一笑泯恩仇了呢?
不成。
不成!
同病豈能不相憐?!
明月不可攀,把它摘下來便是。摘下來抛進泥裡,同他一起在不可泯滅的仇恨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訣陵蹙起的眉頃刻化作了一個病态的笑,可他抖着唇将笑聲壓在喉口,還将怔怔瞪大的鳳眼以長指遮掩住。
别怕,他把那些猙獰瘋狂的,都好好地藏起來了。
浪子柔情呈上來,那些扭曲的東西被他化作齑粉散在輕佻多情的指尖,他溫柔勾過季徯秩的幾縷發,帶點粘稠暧昧道:
“小侯爺啊小侯爺,我嘗遍玉京美色,您這佛門珍寶還是頭回嘗,不知滋味如何,可心癢。”
“無妨。”季徯秩舒開眸子,好似一點兒不怪他不依不饒,淡淡笑道,“色膽包天的膏粱子弟我見得多,您這般聽不懂人話的也不是頭一回。”
“是嗎?”宋訣陵眨了眨鳳目,他見季徯秩陣腳不亂,又生了動手動腳的歹心思。隻見他将掌落在季徯秩露出的一截玉頸上,兩指緊接着掀了覆着柔膩肌膚的團領,探了進去。
“動嘴的多,那這般動手的呢?”宋訣陵笑道。
雪白的酥膚被那長指撫着,除了有絲癢,也沒别的。季徯秩處之泰然,由着宋訣陵胡鬧,想瞧他屬意鬧到什麼地步。
那宋訣陵目光下移落在季徯秩耳垂朱砂痣上,他笑了,道:
“侯爺這般縱容我,可要當心把人胃口養得大了,日後騎虎難下。”
“宋公子胃口再大也吞不下我的,我好歹會點武。”
“嘗了甜,遭點苦是應該的,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季徯秩淡笑一聲:“您在缱都吃花酒吃瘋了?怎麼敢将從青樓學來的東西擺上明堂?”
“有何不敢?覺着丢臉嗎?嗳!小侯爺也真是……對我陌生着呢罷?往後要不要常同我玩玩,好好熟悉熟悉?
“我沒興緻養會吃人的狼,您若是把手腳廢了,我說不準還樂意把您關進籠子裡瞧臉蛋兒。今兒您玩刀耍劍,卻在我跟前裝爛人混子……”季徯秩略微眯了眼,猝然攥住宋訣陵的手腕往案上摁,隻聽“砰”的一聲響,他笑道,“二爺,您好生辛苦!”
季徯秩稍加停頓,頃刻過後又發力将宋訣陵的手往案桌上碾,道:
“我清楚纨绔習氣是您外邊的衣裳,那是随意脫不得。可您也要明白,我賣您幾個面子不去戳穿,還裝作信了……這般同您逢場作戲,那是因我與世無争,不是真樂此不疲!您還是莫要太過得意忘形,當心自讨苦吃。”
宋訣陵還笑着,抽回手來:“小侯爺,怎麼這般的兇?”
季徯秩歪頭一笑:“我不是待每個人兒都這麼兇。”
宋訣陵玩味地笑:“我好特别。”
“嗯。”季徯秩點了點頭,“真真是流氓。”
“才知道?都說咱倆交情甚淺罷?”
宋訣陵把他的話當耳旁風,隻用三兩句又将話給繞了回去,再這般下去恐怕真要沒完沒了,他于是閉了嘴,不再理那人。
宋訣陵很纏人,見狀起身将自己膝下那蒲團挪到季徯秩案桌邊,笑道:
“季小侯爺既然渾身是膽,敢跑到流氓跟前耀武揚威,這會兒就不該裝君子,合了嘴皮子不講話。”
“這不是正在後悔?”
宋訣陵聞言玩心大起,身後卻響了一道略沉的聲音:
“阿陵。”
宋訣陵阖了眸子,再睜開時朝季徯秩笑了笑:“嗳——饒您一回,您先樂着罷。”
說罷他撐案起身問:“燕大公子,有何貴幹啊?”
那燕綏淮與徐雲承立在一處,正在端詳宋訣陵和季徯秩,他方要伸指問宋訣陵身旁為何人,長指伸到一半被徐雲承揮扇敲了下去。
“嘶——阿承!疼!”
“莫要指人。”
宋訣陵抱臂回身瞧季徯秩,面帶譏诮:“小侯爺,賞臉打個招呼麼?這倆是我兒時玩伴,一個是天然去雕飾,一個是淚眼醋缸子。”
“什麼叫淚眼醋缸子?!”燕綏淮怒喝一聲。
“前邊那妙詞你不領,後邊那糟爛的你卻上趕着來讨,這不是還挺有自知之明的麼?”宋訣陵挪步朝燕綏淮走了兩步,“阿淮!我是在誇你哭得多,醋也吃得多呢!”
“你說什麼?!”
宋訣陵識趣退開些,轉向季徯秩道:“喏——小侯爺,瞧見了嗎?這才叫聽不懂人話。”
“你!”燕綏淮怒道。
“你什麼你?燕大公子今兒好生溫柔呐!”宋訣陵淡笑一聲,“見阿承在場,左思右想不好張口罵我罷?”
燕綏淮哼一聲,拉着徐雲承要走,徐雲承沒動,他也就自個兒把氣解了,安分下來。
季徯秩将衣裳理了理,起身拱手道:“稷州季徯秩。”
“在下啟州徐雲承。”徐雲承弓了身,見那燕綏淮還仰着面在跟他怄氣,便擡手把他摁矮了,替他道,“這位是啟州燕綏淮……聽聞小侯爺方自玄山寺回京,可還習慣麼?”
“自是習慣的,隻是多年未歸,缱都的風氣變了不少。”
徐雲承意會了,回道:“安定之下難免滋生淫靡,那些個膏粱纨袴的玩法愈發令人瞪目哆口,頗有些辱門敗戶的意思。”
徐雲承頓了一頓又道:“這京城酒濁,小酌怡情,還望小侯爺莫要戀酒貪杯,以免傷了身子。”
“我雖是俗家子,但佛門清規念了這麼些年,倒是不敢忘,酒濁,我不喝便是。”
“在下怕的倒不是小侯爺貪,怕的是這缱都藏着要拉人下河的水鬼。”徐雲承掀起睫掃了宋訣陵一眼。
季徯秩見那徐雲承清清冷冷,如今這麼一接觸倒也并非望之那般如冰徹骨,便笑起來:
“多謝徐公子關心。”
燕綏淮見不得摯友同個白臉陌路有說有笑,冷着一張臉,在一旁最多點個頭,而那宋訣陵也不是個閑得下來的,适才方遭了徐雲承冷眼,卻不長記性,矮了身子不知又要同季徯秩說什麼混賬話。
季徯秩伸指要他噤聲,側了身子打算去瞧身後那些個同窗此刻正在鬧騰什麼,卻沒想宋訣陵先他一步跨到他身後擋了他視線,還打哨喚一聲“世子爺”。
季徯秩被他擋着,不知來者是那東世子還是北世子。他見宋訣陵口氣頗無拘,便猜想來人應是北邊那不羁的李世子。
果不其然。
啟州燕徐,鼎州宋李。
北疆四公子,這下是齊了。
那北世子舉步生風,幾步便到了宋訣陵身側,他那隻較其他世家子弟粗糙許多的手也就這麼重重落在了宋訣陵肩頭,他稍稍端量宋訣陵幾眼,笑道:
“阿陵,你瞧上去沒怎麼變啊……”
“變的地兒多了去了,世子爺還是早些刮目相待。”
“哦?哪變了?”
宋訣陵長臂一伸,将他身後的季徯秩攬上前來:“我如今耽于美色,無心習武。”
在背後耍耍把戲也就夠了,季徯秩哪能容忍宋訣陵當着衆人面糟蹋他名聲?他于是笑着勾住宋訣陵的指,那人兒還不松,便将那人兒的指節掰得咔咔作響。
宋訣陵吃痛,這才面不改色地把他給松了。
“折騰這位公子幹什麼?”李迹常搖搖頭,“原來缱都還能助長人陰陽怪氣的性子。”
“從前就是這般了,說什麼助長不助長?”燕綏淮哼道。
季徯秩自覺在這兒礙着四人話往昔,想脫身,那宋訣陵卻把隻手扶在他腰上,不叫他逃。好在這季徯秩深谙應酬門道,既然不叫走,他便笑着同那些個人攀談起來。
他面似玉,行舉間又皆是君子風度,自然很是招人喜歡,再因着那北疆人多生就一幅古道熱腸,他們這麼一聊,竟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講堂裡邊鬧,外頭靜,待到廊外倏然喧鬧起來,講堂内的一幹子弟不約而同合了嘴。
輕輕重重的腳步聲與笑談聲混雜在一塊兒,直待那木門被推開,少年才瞧見那群江湖中人——他們容姿舉止差異甚大,似潦倒孤舟的,似烈酒粗沙的,似重斧沉淵的,百色百容,年輕者未及而立,而高壽者已至耄耋。
各有各的氣度,好似遊渡的不是同一片江湖。
巍弘帝給這序清書院定了個怪規矩,他要這些個烏衣子弟除需向書院祭酒等人學習山下常授之禮樂射禦書數外,還要拜入面前這些個江湖人門下習文或武。那萬歲的意思是要這麼些個少年早作打算,将來擔任文臣也好,武官也罷,如今已需作些區分。
兜着空兒,季徯秩壓着嗓問那吏部尚書的兒子徐雲承:
“徐公子,令尊可曾同你談及這些個前輩的來路麼?”
徐雲承躬身拱手:“季小侯爺,對不住。我爹雖任職吏部,但這些個江湖前輩未嘗經由朝廷招安……這些人根底來路他亦不知。”
季徯秩忙不疊将他扶了起來:“徐公子不必多禮。”
“什麼?”燕綏淮打斷了二人謙恭地你言我語,皺眉道,“既未受招安,何人能保那些個江湖中人堪當吾師?”
“陛下他行事頗小心,若非有萬分把握斷然不會将我們這些個世家子送到這兒來……”季徯秩道。
宋訣陵聞言面上殘餘笑意寸寸隐去,那李迹常反應機敏,察覺其他情緒不對,便往前行一步遮了他被怒意浸滿的臉兒,爽朗笑道:
“江湖中人講義氣!他們既上了山,應是不會幹些背信棄義的事兒的。”
“哈……有些江湖人啊,把百官當刍狗,官老爺都是狗了,狗的兒子當然也是狗,手起刀落,殺的自然也是狗。”宋訣陵不謝恩也就罷了,還半握着那李迹常的後頸往前死摁,“你怎麼知道我們在他們眼裡是人是狗?世子爺,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單純得可以,怎麼府裡金銀還沒把你的心熏黑?”
李迹常被宋訣陵壓着頸,隻得依着把頭往前低,那姿勢很累人,可他肚量也是真大,還挂着笑,稍稍屈膝道:
“還能為什麼?可不是因着窮?阿陵,鼎西窮!窮呐——”李迹常長笑一聲,訴苦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變作玩笑散在秋風裡,“甭提什麼金釘朱戶,玉砌瑤階,我們一家子吃風喝沙,那是就差效仿先主東門賣瓜。”
宋訣陵不撒手:“你來缱都換我回去吃風喝沙!”
“好生無情!我都這般拉下臉來揭傷疤了,你怎麼還這樣?”李迹常笑着晃了晃腦袋,“阿陵,放人罷!我臉皮再厚也不想搏個低頭奴的美名。我爹比你爹兇得多,我都這麼大了,他可還要拿長鞭抽我。”
“抽得好啊!”
對于這般無理争端,徐雲承是半分不理,隻細細端詳那群江湖人一陣,伸指點在自個兒腕骨上,同季徯秩說道:
“若小侯爺還想再做區分……不妨瞧瞧這些個前輩的手罷!”
季徯秩把眸光從那鬧着的宋李二人身上移開,擡眸去瞧那些江湖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