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許太後讓徐意清跪在氍毹之上,用頭枕她的腿,像是哄嬰孩似地拍着徐意清的背。
一丫鬟呈上來些東西,許太後瞧了瞧,眉間霎時有了些擰痕,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徐意清察覺到了絲異樣,舒開了眼,緩緩擡起頭,卻在瞧見那丫鬟手上托着的扇子與香囊時,怔愣住了。
那些東西的花紋式樣全都極有特色——但是旁人一瞧便知那皆是男子之物!
“意清,你……”那太後的怒意全鎖在眉頭,“這些男子之物,你是從何而得?!”
“回太後,這些東西皆乃家兄贈予我以解莼鲈之思之物。”徐意清沒愣多久,張嘴便道。
“是麼?”許太後蹙着眉,輕輕扯了扯嘴角,“日後可莫要如此了,叫人瞧見傳了閑話,恐怕會傷你清白!”
“意清受教!”徐意清将額前碎發别在耳後,指尖有些發顫,“已到了用膳的時辰,意清叫人傳膳罷?”
“且停罷!哀家今日沒甚胃口!”許太後往椅背上靠了靠。
“太後如此……恐傷胃呐!是意清做錯了事兒,惹您心煩了麼?”徐意清蹲下身來握住許太後的手,帶了些哭腔。
那許太後瞧見她那我見猶憐的模樣,柳葉眉舒開來,笑道,“哀家真真是拿你沒辦法!”
徐意清側臉枕着她的手,柔聲道,“意清……喚禦膳房給您端碗紅棗蓮子銀耳羹來?”
“哀家全都依了你!”
徐意清這才笑了起來,起身離了殿。
殿外,她接過那丫鬟還回來的香囊與折扇,将那些東西拿回了東配殿,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便又匆匆趕去了禦膳房。
半個時辰後,她才端着甜羹回來。
許太後一勺又一勺地舀着那羹,等着它涼,開口道:
“意清,你是女人家,正經詩書你碰碰也可,但可莫要瞧那市井傳的話本子,若能将心思擺在女紅上便更好……像那史家的五姑娘,話本子瞧過了頭,竟生出些耍刀弄劍的頑念來,史家上下兒郎哪有一人玩刀槍,她這女子若非被閑書蒙了眼,怎會有如此念想!”
徐意清在旁邊搖着扇,笑着點頭。
“前些日子陛下不肯要你,薄了哀家的面子。可哀家不僅沒怪他,還動了許家好些人脈幫他給他那心心念念的蘅秦狼崽牽上一段好姻緣,不久他便該來負荊請罪了!這是上天給你的機會呐!”
那甜而不膩的粘稠湯汁裹着那太後的舌,讓她說出來的話也更柔穩了些。
“陛下與洛皇後有着青梅竹馬之誼,不願被人攪了他倆的清淨也是情有可原。”徐意清垂着眸子。
“這‘情’一字,雖講究個先來後到,終究抵不過喜新厭舊。一見鐘情固然值得稱道,但哪裡敵得過日久生情?”許太後瞧着那紅衣棗,頓了頓,舀給了徐意清,“你是天姿國色,繡口錦心,溫良恭儉讓一條不落。哀家就不信有如此美玉傍身,陛下真就有眼無瞳。”
徐意清輕啟丹唇,含進了那棗兒,心裡算到:
“洛家如今勢焰盛,且不說禦史大夫洛談,他嫡子洛仲也為朝中新秀,如若再讓洛皇後懷上了龍種,更是錦上添花。許家縱然百般不願,也勢必要讓出九家之首這一位子。太後如此急切,是瞧見了不久後的大難……”
“甜麼?”太後問。
徐意清笑着點了點頭。
“你聽哀家的……”那太後笑着,“日後隻會更甜。”
待伺候完許太後,徐意清含着笑回了殿。
那折扇和香囊還被她抛在香幾之上。
她瞧着月光被窗棂裁斷,灑在她身上,指尖擺弄着那香囊。
三年前,序清山衆人下山。
她去門前為他哥與燕綏淮接風洗塵,沒想到沒候來她那嚣張跋扈的燕哥哥,卻等來了顧步染。
顧步染是應徐家之約而來。
徐意清與顧步染的書信往來從未斷過,但那時再親睹舊人顔,卻又添了幾分羞澀。
本意問二人安,開口卻問了燕綏淮何故不共乘而歸。
她已是心枝亂顫,卻端得平穩,溫柔一笑,便攜二人進了府。
顧步染被徐父留到了金秋。
他要走的那天,蒼穹之上飄着薄雲。他坐在徐府院中假山後吹葉笛,面容無暇,明淨得仿若被秋雨洗淨的葉。
她在他身旁靜靜坐着,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瞧着紅楓,瞳水如同一片橘紅色的湖。
“别看了,眼中又金又紅呢。”顧步染笑着遮去她的眸子,半會兒才将這秋季的好顔色還給她。
楓葉落在她的發梢、衣袖,将一抹抹橙紅灑在她身上,好似為她披上了嫁衣。
她聽着曲兒,輕捋着發,像隻輕舔毛發的狐狸。
“怎換了曲子?”她問。
“不襯此景。”顧步染道。
“換成了什麼?”
“《林中仙》。”
“這就襯景了麼?”
“襯你。”
那日他許她繡着蘭紋的方勝形香囊——權作定情信物。
武舉後,顧步染如願成了翎州将軍,承了他爹的衣缽。
如此喜事,她卻沒收到他的賀信,倒得了一把折扇與寥寥四字。
“早悟蘭因。”
扇,散,送扇從此無相見。
夜深了。
這深宮裡的人,有的人餐腥啄腐,甘作家族的餌,釣萬歲爺的權。
可這宮裡住得多是念着一段舊情的癡人,在朱紅色的籠子裡,盼不來故人,卻等來了皓首蒼顔,鐘漏并歇。
她等着,無望也候,無人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