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笑着,那笑聲中卻漸漸凄厲起來,一聲微不可聞的抽噎,緊接着,一聲掩蓋似的巨響淹沒了它。
燕雁抓起身邊的陶瓷花瓶,猛地往牆上砸去,瓶體應聲而碎,沒有一塊完好。這還不算完,他又抽出雕像的佩劍,胡亂地揮砍着,把牆壁砍出一道道深痕。他像是一頭陷入瘋狂的野獸,眼中失去了清明。
這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古古也是,印象當中,燕雁的脾氣雖差,但大多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他本人并不是真的有多憤怒,隻是一時按捺不住情緒。然而這回完全不同,這已經不是按捺情緒的問題了,如果再沒有人阻止他,他指不定還能做出什麼事來。
一旁,燕無也很震驚,他似乎也沒想到,燕雁的反應居然如此之大。在把這個本名叫杜光歐的人送進來之前,燕無想必已經預料到了父王的暴怒,所以才再三提醒對方。
而這就是貿然求見的後果。政議廳中,燕雁幾乎已經砸毀了雙眼能看到的一切事物,一切沒有生命的物件,都遭到了他的摧殘,但他似乎還保留有一絲理智,才沒有攻擊在場的任何人。
武王的發亂了,雖然原本就不怎麼整潔,但當下愈發沒有條理,把他自己折騰得像是個無家的孤寡老人。實際上,他的目光确實符合這個形容,他像是在尋找什麼,然而找不到,越是找不到,便越是癫狂。
這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他。人們看着至高無上的武王發瘋,他是如此地不顧一切,而曾經正是這份非人的狂躁,才使他脫穎而出,引領衆人,又使他跋涉萬水千山,攻占血皚,不知停歇,最終來到甾染,不知疲倦。
漸漸地,野獸的癫狂熄滅了。燕雁倒在一個被他砍壞的木桌旁,趴在那上面休息,他嘴裡大口的喘着氣,像是在平複着暴怒引發的惡疾。
這個時候,燕無是第一個靠近他的人,這種時候,也就隻有兒子才敢靠近父親,其餘的人接近,都要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格,又會不會被武王暫且還未熄滅的怒火吞噬,被他的利爪所傷。
燕無将燕雁攙扶起來,而武王的另一個兒子燕戎真,仍然坐在那側席之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甚至悠然地為自己新添了一壺茶水。
燕雁像是斷翅的鳥,任兒子擺弄攙扶自己的身軀,如何也沒有響應。燕無便把父親架起來,扶着他一步步走,讓他回到了王座之上。
坐下去後,燕雁捂着額頭,像是因為喝多了酒而頭疼。底下的人不敢吱聲,隻是靜靜等待着可能發生的一切。
燕無立在燕雁的座椅旁邊,轉過身來,看着台階下半跪的杜光歐,他面上沒有什麼表情,更沒有惡意。對方的出現導緻燕雁陷入如此癫狂的情緒,但是燕無似乎并不因此而責怪什麼,他表情淡然,像是見多了這種事一般,他道:“你先出去,等下我去找你。”
但是杜光歐卻沒有按照他的想法行動,灰眸的男人擡起頭來,眼中是不罷休的目光,“我的事還沒有說完。”
燕無拒絕道:“你也看到了,現在這種情況,不适合再談論任何事情。”
杜光歐轉移了交談的對象,對那個還捂着額頭、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的男人說道:“我不覺得我出去之後,還有機會再見到您,雁叔。”
聽到對他的呼喚,燕雁有了一些反應,他從自己的手中擡起頭來,有些恍惚地看着杜光歐。他笑起來,像是見到了許久未見的人,可是,随着時間的延長,他眼神變得清明起來,他的笑容冷淡了下去,整張臉恢複成一個空白的狀态。
燕無道:“有什麼事,之後再說。”
杜光歐沒有理會他,依然對那個表情飄忽不定的武王說道:“父親與複權派抗争已久,據我所知,他從稱王的第一天起,便夜不能寐,要時刻盯防那些暗中的敵人。從我出生那年開始,他就一直在鬥争,從未停歇過。這二十多年過去,他的戰争結束了,他敗了,雁叔!那個和您一起攻下血皚城的男人敗了,父親不止一次和我提起過您,他說隻要他解決了複權派,他就要去找當年的老友。他說他會先鏟除城裡的敵人,再把他的朋友接回來。父親的夙願,也是我的夙願,我一直以為燕家與杜家手足情深,我無時不在好奇,與我們相隔兩地的燕家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大家,我一直以為,我們是異姓同心的家人,直到現在我也這麼想。”
杜光歐一連串說了好多話,這些話,他都是沖着燕雁說的。他的脖頸向前探去,雙手前伸,似乎急迫地想要傳達什麼情感。
古古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感情充沛的一面,他從一開始便是一個寡言的、淡漠的人,無論是在軍營主事樓的三場對決之中,還是在剛才那颠簸的馬車之上。然而,他現在卻滔滔不絕,話語竟有激昂的意味,一時間,古古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他。
杜光歐繼續說道:“父親已經不在了,但他的夙願還在,他的敵人還在,我從他那裡繼承來了一切,接下來的路,由我替他去走,未報的仇,由我來追讨。雁叔,我需要您的幫助,不,我懇請您,實現您友人的夙願,消滅血皚城内的敵人,淨潔那座城市,讓它不再險象環生。而雁叔您也能毫無顧慮地回到你們最初征服的城市,如果您想的話,那整片遼闊的、繁榮的土壤,都将是您的領地。”
這番話說完,内承燕無的表情有變。不光是說完,其實在話中,他的臉色便變得愈發難看起來。杜光歐話畢,陰影已經布滿了燕無的臉,他陰沉地看向台階下慷慨激昂的人,冷漠地說道,“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你想讓甾染出兵,去幫你解決血皚城的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