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鋒利的長刀,刀鞘已經有些磨損,不難看出,它跟随自己的主人曆經了多少疆場歲月。
燕戎真便是把這樣一把刀拿到了燕雁的眼前,遞給自己的父王。燕雁看到它,像見到了故友一般,愛惜的摩挲着,對它小聲說着話,仿佛在安撫它多年未淬鮮血的冷遇。
長刀出鞘,鋒芒畢現,那刀下有過多少亡魂,隻是看它鋒利的邊緣,便能得知一二。
此刻,刀的主人冷眼看着台階下的一切,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是在想如何将刀刺入自己四子的心髒中,讓這忤逆他的末子體會一把僅此一次的嚴酷懲罰。又或者,他在想,這一刀砍斷的,或許還有些其他的什麼東西——那些一直橫固于他們父子心中,表面再怎麼風平浪靜,也無法沉寂的洶湧波濤。
古古将懷中的人抱得更緊,她感受到那持續了良久的顫抖已然停歇,留下來的,隻有無聲的寂靜。她懷中的生命,仿佛已經幹癟,即便男人還喘着氣,胸腔還有着起伏,可是,她已經感受不到一絲渴求生存的氣息。燕無閉着眼,仿佛不想再對這個世界有任何的回應。她感覺自己正抱着一塊死木,在連年的寒冬之中,它失去了能夠在來年枝繁葉茂的能力。
“夠了吧。”她說,“已經夠了吧。”
在這場紛争之中,這是她與燕雁所說的第一句話。這裡不是她說話的場合,可能的話,她并不想和除了燕無以外任何的燕家人有什麼接觸。
此刻,她對這個她并不熟悉,也并不是那麼想熟悉的武王說道:“請您住手吧,不要再對他說那些話了,也别再用這種方式折磨他了。”
武王什麼也沒說,他的目光混濁,一步步走過來,那柄随他征戰多年的刀就垂在身側,明晃晃地流露出它對征伐的渴望。
對方沒有回應,隻是像一片烏雲一般席卷而來。古古對他無可奈何,隻得向她懷中的人看去。她拍着他的臉頰,想要喚醒他,“燕無,燕無,睜開眼睛啊!”
可是,男人沒有回應,他的身軀柔軟,那不是一個清醒的人該有的力量。他的額頭仍在流血,鮮血流經他的眼睛,滴進了冰冷的石縫之中。
提刀的燕雁猶如鬼王一般壓迫而來,像他曾經征服南陸的城池時一般,他是壓迫者,即便在這一個石做的高雅樓宇裡嬉戲、買醉,也改變不了他身體裡流淌着的掠奪之血。
燕雁站在古古和燕無的面前,他低垂着雙眼,從中隻能看他不見底的黑淵。可他又好像一個在戰場上迷失的戰士,殺戮的慣性裹挾着他,除了把刀刺入血肉做的軀體,他已經什麼都不會了。
古古抓起燕無的一條胳膊,将他上半身架在自己身上,她鉚足了勁,雙腳抓地,想要拼了命地站起來。然而,燕無的體型對她而言實在吃力,她沒等站穩,卻是與他兩人雙雙跌落,又回到了卑微的地面之上。
眼前,是燕雁锃亮的靴子,與他長靴齊平的,是露出鋒芒的彎刀。古古不再敢動了,她屏住了所有呼吸,緊緊盯着那殺人無數的刀刃,将燕無盡可能地護在身後。她想,她現在一定像是某種藐小的蠕蟲,匍匐在地,極盡卑微。
“他好像總是和你厮混在一起。”男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聽不出其中有什麼感情,“變得這麼優柔寡斷,也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待得太久。這是我的過失,我應該讓他多和有些男子氣概的人待在一起,而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
她感覺到冰冷的利刃架在自己的脖頸,威脅性命的刀鋒就在近前,她無處可逃,無處可去。她因為對方侮辱的言辭而握緊了拳頭,但是,她不能發作,在這裡,除了燕無以外,她沒有同伴,王城之大,其之清冷,她太了解了。她已經盡量避免和那些能夠随意決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接觸,然而,自她與燕無進入王城的那一天起,她就處在漩渦的中心。
能用什麼樣的話語,才能讓眼前這個殺人如麻的武王放下他手中的利刃?
古古不知道,她向來不是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也不是一個善于和别人周旋、用話語說服對方的人,她隻是一個平凡的、用雙手去做事的人。
她甚至無法猜出此刻燕雁究竟在想些什麼,他是否想要殺了他口中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或者,那隻是一個有些過頭的威脅,是逼她離開燕無的手段。
無論如何,這裡沒有人能幫她。燕無現在依然昏死,侍女們更是燕雁懷中的小鳥,除了驚叫以外,她們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而另一邊,一個杜家的外人從頭到尾觀摩着這場家族内的紛争,他沒有立場,也沒有必要插手。而那個燕戎真,替燕雁尋來長刀的次子,更是最初便在一旁袖手旁觀。燕戎真沒有介入的打算,也沒有違抗他父親的意圖,他在想什麼,沒人知道,隻是燕雁要他拿來一把刀,他遵照了父親的命令,拿來了一把刀,僅此而已。
在進入這間偌大的廳堂之前,古古怎麼也想不到,最終她要面臨的居然是這樣的局面。那個造成了這個局面的始作俑者,那個異鄉來的人,那個袖手旁觀的名叫杜光歐的男人,是他将紛争引來,是他的索取,導緻了燕家父子的相争,導緻她現在匍匐于地面上,不敢擡起頭來,性命遭受威脅。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到來,因為他跟随燕無來到了這個政議廳,因為他見到了燕雁,對他訴說了自己的索取。
古古不知道那把刀什麼時候會落下來,她無法思考,就像一個在危險面前愣住的可憐野獸,在巨大的生命威脅面前,她的軀體凝固了,無法做出任何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