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州準備出院了。
在出院前,他再次詢問醫生,他的左眼到底有沒有問題。
“結果顯示,你的眼睛非常健康。”醫生這麼說着,看着青年并未放松下的表情,熱心提議,“如果你實在不放心,可以去其他科室再檢查一遍,如果不是生理上的病症,可能是車禍後的心理作用。”
葉雲州沒說什麼,隻是簡單道了聲謝,推開門離開。
他垂着眼在走廊中行走,盡可能目不斜視,視野内的一切卻依然不受控地湧入——
迎面走來的護士正在經曆複雜的情感糾葛,伴侶為過錯方但她卻因為家庭和自我的壓力思考是否容忍;拐角打電話的中年男人正在籌集醫藥費,顯然他年輕得勢時過于氣盛緻使此刻電話那頭正在挖苦嘲諷他;病房門口正在與醫生交流的病人明顯違背了醫囑,藥劑應該被他托人丢到了另外樓層的垃圾桶裡……
加快腳步拐入電梯廳,在無人之處,葉雲州按住了自己的左眼。
隔着一層薄薄眼皮,指腹下的球體仍然活躍,在眼眶中橫沖直撞,幾乎像是擁有了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探索着目之所及的世界,活躍而直白。
而與此同時,這一側的眼眶中又跳動着難以忽視的脹痛感,就像是包裹着一團火焰,皮肉經受不住那樣的高溫,正在慢慢融化,順着顴骨淌下,隻剩下一處空蕩的白骨。
幾乎要失去感知。
“叮——”
電梯到達,萬幸的是裡面并沒有人。
快步走進電梯間,葉雲州放下手,借電梯的鏡面看着自己。
左半邊臉并沒有錯覺中的融化,一切如常,臉色甚至比入院前好了不少,至少現在出去乘車大概不會被熱心的司機盯後視鏡反複關懷。
按下關門鍵,葉雲州看着逐漸關閉的電梯門,眼珠無意識地細微輕顫。
對面的電梯走出來了很多人,提箱子的電工目标明确,大概要去修理拐角處的電源開關;中間表情着急反複和護士确認的青年是錯過叫号的病人,名字是黃文傑;被叫住的護士要去辦公室送一份資料,而這份資料起碼重複打印了三次,可能還會有第四次……停。
電梯門終于合上,短短的幾秒,葉雲州被自己的左眼脅迫着,被動收集分析了目之所及的所有信息,哪怕他本身對此并不感興趣。
電梯勻速下墜,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他一個人,青年按住左眼,退後一步,靠在身後的鏡面上,沉沉吐氣。
不應該這樣,他早就學會控制自己了。
“你到底在興奮什麼?”
按着眼眶,葉雲州低聲喃喃:“安分一點好嗎?我可不想通過獨眼造型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商量一下,回酒店你再發瘋?”
然而,兀自興奮的器官并不理會主人的要求,依舊在眼眶中跳動,就像是一鍋燒開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湧着,往外冒着泡泡,熱意蔓延。
葉雲州放棄了。
他靠在電梯上,半垂着眼,看着地面倒映的自己出神,盡可能放空自己,不去思考。
即便左眼古怪的症狀影響至此,他也并不打算回去找醫生……畢竟,他已經因為意外的車禍在醫院耽誤了三天,再待下去,恐怕就又要錯過這次災厄了。
走出電梯,葉雲州來到了一樓的大廳。
大廳中人來人往,滿眼都是與電梯間截然不同的色彩,葉雲州的眼皮跳了跳,立刻垂着頭看向地面,腦中卻仍然灌入了一大堆從大廳倒影中“看到”的信息:
一位病人在機器繳費處遇到了難題但不好意思求助,幾步外的護士看到了但因為即将下夜班所以裝沒看見,附近來回晃悠的保安看似在恪盡職守實則在偷瞄咨詢台的醫生親戚,這位醫生在匆忙離開時不忘順手帶走桌上的藍黑筆……
大量信息沖刷下,葉雲州開始思考為什麼醫院的地闆要擦得這麼光可鑒人。
有時候朦胧也是一種美,對吧?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天醫院的人流量都不高,如果按照這家醫院正常的人流量,葉雲州認為自己極有可能在踏入大廳的下一秒就被腦中灌入的信息直接弄暈。
深呼氣,邁步。
行進間,目之所及的倒影中人臉模糊,卻依稀可見一些類似的憂愁。
葉雲州知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自身或親屬的疾病而憂愁,更多的是對天災的恐懼。
如果不是因為切身的疾病,誰也不想在這段被災情局預警的敏感時期還待在家外面,萬一不幸卷入災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化為吊詭災難的一部分,這在仍然推崇土葬的A市,簡直是一個人最為凄慘的落幕。
葉雲州與他們擦肩。
視野的模糊倒影中,有人忍不住朝他的方向轉頭,似乎在豔羨着什麼,歎氣聲很輕。
葉雲州甚至聽見背後有人啜泣着說:“媽媽,我也想出院,我不想留在這裡,我想回家,好危險……”
葉雲州表情不變。
如果讓這對母女知道,他半個月前的居住地還是B市,是在得知災厄預警後特地趕來的A市,一定會非常驚訝吧。
……
葉雲州本就是A市人。
隻是在十幾年前的那場特大災厄中,他與自己最後的血脈至親失散,又遭遇了來源不明的危險追殺,所以才離開A市,在其他地方輾轉。
如果他隻是一個普通人,或許會因為童年的陰影就此止步,不再踏足A市。
但葉雲州沒那麼脆弱。
成年後回報了這些年幫助他的好心家庭,他便開始滿世界追着災厄跑,不僅是為了探究災厄的真相,也為了尋找他并不認為死亡的親人。他做過心理準備,哪怕因此卷入災厄,也算得償所願。
隻可惜,幾年來他都因為各式原因錯過災厄的降臨。這次也一樣,到達A市的第一天出門就遇到車禍,雖然隻是輕微腦震蕩,但還是被要求留院觀察了幾天。
葉雲州并不信鬼神,但這樣的事情偶爾還是讓他迷惘,思考是否應該放下。
……
總之,再試一次吧。
即将走到醫院門口,葉雲州察覺到有人正朝他走來。
速度很快,似乎隻花了一秒,那團淺淡的倒影就從視野餘光處來到了他身邊。
這樣目标明确的态度讓葉雲州下意識後退幾步,帶了些許警惕飛快擡頭。
然而,眼前并沒有人,空蕩得令人驚訝。
葉雲州頓了頓,再度低頭,附近的地面隻有他一人的影子,方才飛速逼近的倒影并不存在,一切光潔如新。
是他的錯覺?
葉雲州皺着眉繼續低頭往前走。
似乎有什麼異常的事發生了,但他卻驟然遲鈍起來,難以察覺。
很快,葉雲州便毫無阻攔地離開了醫院的大門。
當踏上門口的亮紅色地毯,聽見身後醫院自動感應的道别聲時,葉雲州忽然頓住腳步。
他才意識到一件事——
眼睛,不痛了。
鬧騰的左眼不知何時沉寂下來,不再積極地捕獲視野中的信息,像是積攢了足夠能量的種子,等待着最關鍵的萌發。而與之相對應的,他的聽覺也變得非常奇怪,莫名在周身的喧嘩中捕獲到了一處靜谧,就像是額外獨立出了一個聲音通道,靜得仿佛可以聽見他自己的心跳聲。
這樣的感覺非常,非常奇怪。
像是與現實之間蓋上了一層透明的玻璃屏障,對外界難以控制的虛無感讓葉雲州徹底警覺起來。
不行,發展到這個程度就有些糟糕了,還是回去看醫……
葉雲州轉身。
“呼——”
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卷起他的發尾,墨色的發遮蓋眉眼,卻仍擋不住青年這瞬間眼中的驚愕。
他看到了一面鏡子伫立在他的身後。
是一面偌大的,不斷延伸的鏡子。
鏡中并未映出他的臉,隻有一個面目全非的模糊人影,可當葉雲州看向人影的眼睛時,卻莫名感受到了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注視。
而他莫名笃定,那雙眼應該是猩紅色的。
不,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葉雲州怔怔往後退了幾步,徹底離開門口鋪設的紅色地毯。
“怎麼回事?!”
“天,天啊——”
“醫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