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甜柔潤。”他擡眸一笑,阿阮前的茶盞注入鮮綠瑩透的茶水。
鐘景宸端起茶盞一看,又放下,故意道:“沈先生,這明前龍井不算什麼稀奇的茶,朕可喝得多了。”
“明前龍井陛下自然喝得多了,可這一份,陛下卻是絕沒有喝過的。”沈悠仇故作神秘道。
“哦?”鐘景宸狹眼。
“此乃山人親手植于南山,長于山林雨霧之中的茶樹,并于清明之前首次摘下。陛下和娘娘,喝的是頭一茬。”他的神情,恭謹之中帶着些許得意之色。
鐘景宸随後端起茶盞,還未近鼻,清香已絲絲袅袅沁入,輕呷一口,果真清甜柔潤,香氣纏綿齒間,将這春日怡情更加興起了幾分。
“果真好茶!”鐘景宸忍不住贊道。
沈悠仇得意地笑了。
“正好,朕今日來赴約,可給你帶了個驚喜呢。”鐘景宸說着,便拿出一卷聖旨。
沈悠仇見此,一時愣住。
“唔?沈太傅,還不快接旨?”鐘景宸擡手,心中把握十足。
沈悠仇當即跪下。
鐘景宸輕松笑道:“朕的旨意已頒發,以後你就是紫薇台尚書了,總領紫薇台兼仕林苑!”
“啊?”沈悠仇驚訝擡頭,卻并未接旨。
“怎麼?你嫌官兒太小啦?”鐘景宸道,“無妨,朕是怕你不慣朝政束縛,隻要你願意,就是這丞相——你也當得!”
“這……”
“沒事兒,尚廷之已逐漸年邁,朕就讓你先當個副相,輔佐他,待将來……”
“慢着!陛下……”沈悠仇蹙着眉頭。
“怎麼?”
“陛下,臣……請辭歸山野。”沈悠仇低頭道。
“你說什麼?”鐘景宸以為自己聽錯了。
“深謝陛下厚愛!臣請辭歸山野。”他又說了一遍。
鐘景宸愣住了,他原以為他一生沉淪下僚,如今終受到這等重用,此刻定會激動得不得了,沒想到得來的卻是這樣的回答。
就是阿阮也不解他為何要拒絕。
“為何?”鐘景宸道。
沈悠仇拜了一拜,才起身緩緩開口,目中沉沉,說起了那陳年的舊事……
他原是高宗朝太史令沈栝之子,未及弱冠便考取狀元,而沈栝卻因一樁冤獄獲罪,病死牢中,沈悠仇也受牽連被免去狀元,終生不受仕。自此他便記恨朝廷,憎恨朝廷不分黑白,害得他家破人亡,前途無望。
而後來他整理了父親生前遺著,才明白其中盤結,也明白了父親的苦心。沈栝極贊當朝,并且希望未來也能有聖主賢臣,隻是為人臣者,有時真的很無奈,不得不去承受一些事情。
而他的父親後來也洗白了冤屈,雖然這時他已經近而立之年。
“曾經最想的便是建立一番功業,遇上聖主明君,如今願望都實現了,也算不枉此生了。”他苦笑道。
聽到“聖主明君”,鐘景宸心中一動。
“朕知道,你雖清貧,卻一直在暗中資助貧困學子。隻是做慈善乃是一時,治不了根本,你若是身在其位謀其職,政通人和,造福一方百姓,甚至一國人民,人人安居樂業,豈不是是大功德大慈善?”
沈悠仇聽他這樣說,臉上露出欣慰,“陛下所言正是,不過……山人落拓慣了,實在已是無心擔起這等要職。”
鐘景宸知他心意已決,道:“你若決心要歸隐,朕便在京郊風景幽雅處給你安排一方别墅,讓人精心裝點修飾,你也好休養居住,朕還能常來與你閑聊,未必要到那山中去的。”
沈悠仇搖頭:“山中居住,青石小路,雨水經久自然生苔,自然可愛,又何必去花費巨資打造風景勝地?人若受困于大屋廣宇,又何異于金籠中鳥?”
鐘景宸笑道:“先生是說朕便如這金籠中的鳥兒嗎?”
沈悠仇忙搖頭笑道:“非也。陛下廣有天下,乃天下衆心所向,身系萬民,這宮苑不過是停栖之所,此乃天賦聖責,非我等凡人能比。”
鐘景宸點頭含笑,呷了一口茶。
“可是,先生到底還是沒回答,為什麼要幫朕?”他放下茶盞。
“為了天下黎明蒼生。”沈悠仇道。
“嗯?”對于這樣的回答,鐘景宸顯然需要一個更切實的緣由。
沈悠仇這才說起,原來當初鐘濯含找上他,便給了他許多黃金,讓他進宮借着帝師名義在鐘景宸身邊留意他的言行舉止,還囑咐沈悠仇要刻意誤導鐘景宸,不讓他學好。沈悠仇當時雖不很了解其中情況,不過為了讓鐘濯含放心,他還是收下了報酬。
剛開始他也隻以為鐘景宸不過就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但在後來的接觸中,他發現他天資聰穎,心堅志純,未來極有可能會成為一代明君。于是他開始留心教導他,用盡自己畢生所學,卻從未真正告知鐘濯含關于鐘景宸的真實情況。
鐘景宸聽後不勝感慨。
“這是當初鐘親王給的報酬,山人分文未取,如今悉數交還與陛下。”他拿出一個包袱,遞給鐘景宸。
鐘景宸擡手輕推,又将這黃金賞還給了他,他倒也不推辭,隻當場并将此金捐給了學校建設。
時已至傍晚,沈悠仇起身與鐘景宸和阿阮告别。
在這頂層,憑欄遠眺,廣闊水域泛着點點霞光,繁華京都盡在晚霞之下,令人心醉。
鐘景宸看向他,想到他已經是知天命之年。鐘景宸突然發現,他的白發多了,整個人似乎一下老了些許,隻是那眼裡的清澈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