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罷,自覺言辭激烈,便有些悔意。
雖說方士能幸得諸般青睐,可自己從出坳以來所曆,大都仰仗他人鼻息:
靠黃道士的面子得了給亡人作法的活、山中攜着伥鬼的老虎由尹淼斃、遭鬼上身的赩熾亦被甘棠一劍穿背。
嘴上且信誓旦旦,真隻靠自己,會如此容易麼?
就連伊三水是九千歲一事,她不也稀裡糊塗被算計了?
駱美甯忙扯了他墜在臂彎的帔子,“怨我失言,難得你清閑一日,不去論那些事兒,可好?”
尹淼見她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緻歉,本就不曾生氣,一顆心愈發軟得厲害。
如若傾腸倒腹:那大逆不道之事,自己亦舉棋難定;更惹他憂心的,乃駱美甯之去處——想予她一個不涉漂泊的安穩。
隐隐之中,又覺是自己想要的。
他伸指撥開她額前碎發,屈身落下一吻,“哪裡介意過?”
駱美甯登時紅了耳尖,朝雅間四下亂瞟,嗫嚅道,“哎呀......曉得了。”
帶着他落了座,她又支支吾吾:“你這人,怎麼如此會撩呀?”
“撩?撩撥?”尹淼擺頭,“妹妹誤會我,肺腑之言。”
“哼,油嘴滑舌。”
尹淼耐不住笑,探手刮了刮她臉蛋,歎道:“哎,冤枉啊。”
三兩句似将此前所論之事揭過,二人亦不再談。
不時,午膳上齊。
正中尚冒着熱氣的鍋子裡滾着羊肉,兩側配着石子大小的小罐,罐中盛着各色各樣的粉末,香氣盈鼻。
駱美甯一一揭開扇聞着,不少是難得一見的辛香料,撈出羊肉後往上一灑,腹中饞蟲被勾得要叫喚。
尹淼替她撈出一份撒上胡椒孜然,又調笑道,“這物去腥,又頗嗆人,若非珍貴不易得,隻怕方士們個個要用此物對付邪祟。”
嘗了一口,鮮得直擺舌頭。
駱美甯垂着眉頭,挂着笑意癟嘴:“不是不想入觀修持,實乃世間美食難以辜負啊。”
“你可信修行能得長生久視?”
駱美甯直眨眼,“你信麼?”
尹淼不答是否,将另一盞緊緊扣蓋的碗架于炭上溫着,又夾了幾箸冷面。
“怎麼不說話呀?”駱美甯追着試探,“你曉不曉得......世間有本...盛傳的修仙典籍?”
“哦,”尹淼颔首,似是不經意地答着:“陰陽登仙大典?那物雖已至官家手中,卻僅有半部殘本,措辭用句...都神乎其神。”
駱美甯回味了一會兒他的話,又納罕,他母親不與甘棠相熟嗎?
按理而言,他該深知這本陰陽登仙大典的用處才對——畢竟,甘棠修持之後不僅未亡,甚至連容貌都維持在服丹之際,經年不變。
不知是羊肉裡的胡椒太辣,亦是仍心有餘悸,她鼻頭一次又一次蓋上層汗珠,用帕子擦都擦不盡。
似乎不是個值當的話題,頗危險。
兩人之間雖言明心意,可該談的,卻不曾開誠布公、刨根問底一回。
尹淼見她連捏着長箸的手都開始發抖,忙又接話道,“那書上寫以人眼煉丹而成仙,頗血腥,又不甚道德。若書中所載為真,那用人命所換得的長生久視,不要也罷。”
他果然知道。
駱美甯抽了抽鼻子,“哪有掌權者不求長生的?”
尹淼近前去攬了人,又拍了拍她的背,“無事的,我保你萬般皆安。”
她擡起憋紅的雙眼,結巴道:“若、若你...成事......我、我便離去。”
“為何?”都成事了,便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尹淼蹙眉。
“你都承天子之位了,需多般制衡,我才不想日日在女人堆裡拈酸吃醋。”駱美甯往嘴裡連塞三兩塊羊肉,将一張嘴堵得鼓脹脹的,不去瞧他。
尹淼挑眉,“天地良心,三官大帝明鑒啊,我還清白得很,便成日遭你誣陷。”
駱美甯從嘴裡擠出句,“哦。”
暗忖,你都不上供長生丹了,一個宦官,違逆之事能不能成,隻有天曉得。
緊接着,又擡手去接他朝自己遞來的白果湯,這湯因擱在炭灰上,仍溫着,還溢出股甜絲絲的奶味兒,還不曾嘗過一回。
此時正值白果季,見東西新鮮,駱美甯拿幹淨勺舀了半碗留予他,幾口将剩下的扒拉了個精光。
尹淼打量她少頃,複又長歎一聲,“哎——你總将我往壞處想,我就這般不堪麼?”
駱美甯偷了他碗裡的兩顆果子,以長袖掩住嘴巴,“莫說權欲熏心...哪日你将我眼睛剜去換長生,我都不驚疑。”
“好啊你,那些将我認作大敵者且不敢這般明面損我,隻是私下罵罵,瞧你,什麼話都往我面前倒。”尹淼捏她因咀嚼而不住鼓起的臉頰,“你才壞得很。”
“嗯。”駱美甯颔首,“與你一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