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夥官兵壓着剛收繳的糧車大踏步走着,後面跟着架輿車。
那老先生原本尾随于隊末,可官兵們行得甚快,未出幾裡,老先生便落在後頭,甚至越過駱美甯刻意一步三停,慢吞吞趕的車馬。
暗忖自己承了人家領路入城的情,駱美甯忙喊了他,“不知老者可願上車一叙?”
“诶。”老先生應了一聲,朝她招招手,止步跨上車架。
湊得近了,隻覺此人瞧上去分明神采奕奕,無甚疲态,大抵是有意與駱美甯閑聊,才落後,徘徊于馬車不遠處。
雖令他搭了上來,駱美甯卻仍将人攔在簾門外,與自己并排坐着,中間還隔着一人寬窄的空位。
她對老者微微颔首,扯着缰繩喝令馬兒跑快些,“駕。”
車廂内的尹錦素似未坐穩,跌了個躘踵,弄出‘咚’的一聲響,“诶”了一句。
老先生不禁朝裡瞥了一眼,好奇道:“道長,您這車裡還帶着人呢?”
駱美甯隻稱是,未言及與尹錦素任何相關事宜,“是領着個道友,她遭不得什麼風,來時遇雨恐受風寒,便在車内歇息呢。”
又旋即牽開話頭道,“不知此前是何地何城?”
“哈哈,你這女黃冠倒也稀罕,不認甚麼得路還敢遊遍名山大川。”
老先生抽了抽鼻子,笑得發顫,“不知道長可嗅到水澤之氣?”
駱美甯又連聲應是,誇稱此處好水草好風光,百姓也安樂自在。
“哪裡哪裡。”老先生雖口頭謙言兩句,嘴角的胡須卻翹了起來,他擺首晃腦道,“溢水臨此城,進而得名溢州,逾此城,及河間。”
萬仞山于河間東部,駱美甯好歹住過十餘年,亦曾得聞溢州。
據傳,這溢水泱泱,曾與河間之地的水澤相連,造成一處汪洋積水;耳後年歲變遷,滄海桑田,溢水緊縮,一片沃野随之顯露。
“一路遊曆,面見不少流民,彼時于北方,曾聽人将南邊喚作邊野蠻夷,還信以為真,實乃貧道見識淺薄。”
老先生冷笑半聲,垂首看着踱步的馬蹄,“這人呐,無論何處都一模一樣,嫌人窮、恨人富,心思頗多,欲念作祟…北邊兒的自以為高貴,常态也。”
駱美甯便又随着他的口氣附和奉承了幾句,論了些缥缈的大道理,似得了老先生賞識,他那略高傲而揚起的下巴垂落下來。
“道長師承何處啊?”
怎麼人人都好問師承?
就算是照實說了,天下之大,又怎會認得各方廟宇道觀。
駱美甯撇了撇嘴,準備似先前那般糊弄過去,卻恍然肩頭一沉。
此聲仿若與風沙同至,“怎麼,我的名号就令你那般羞于啟齒?”
仍舊是一副幹癟似墳土内刨出的老頭面容,露着秃秃的牙龂,卻能聽聞兩排牙齒摩挲得咯咯直響。
眼皮跳個不停,駱美甯隻得改口,“幼時曾于倉兜坳祖師觀修行過一段時日。”
“祖師觀...”老先生喃喃重複着念叨了聲,“祖師觀。”
肩膀一輕,那魂身飄悠悠騰起,半晌,于半空中幻化作一位俊逸的青年,白蒙蒙如煙似霧的下半身堆在馬鞍之上。
駱美甯明白,這是在等候老者的一個評價。
良久,這老先生一拍腦仁,“哎呀!我讀過些許地方志,略有耳聞,那不是仙人之處麼?”
仙鬼似笑非笑地橫了她一眼,旋身騎于馬上,優哉遊哉。
“哈哈...”駱美甯哪曉得黃假道士蝸居的破觀有這般名氣,隻得幹笑兩聲,“謬贊了。”
老先生蹙着眉,再問,“您可有什麼傍身的本事?”
說邪乎了,怕洩漏自己的一雙陰陽眼;說簡單了,又恐被人輕慢。
“貧道入他門中,短短一段修行,講就的是内外兼修,思想正、萬物清...無為,無所不為。”駱美甯一笑,“若說本事,天下之學所能傍身者皆稱本事,貧道如今尚能靠己于世間遊曆,算是有幾分本事吧。”
這般貧嘴罷了,駱美甯不禁羞赧不盡,暗道:别怪我胡言亂語,迫不得已,行走江湖之理也。
哪知這老先生聽罷,兩頰飛紅,興奮不已,追問道,“道長若接下委托,可會替人保密?”
“若不傷及他者,自是保密。”
“好、好、好!”老先生一連道三好字,随即壓低嗓音,“知您見識廣博,敢問道長,這世間可有鬼怪具備一夜之間偷人幾車米糧的本事?”
依駱美甯所見諸多怪事鬼魅,雖詭谲離奇,但莫有一位能打破魂魄束縛,直接作用于凡間之物上。
剛想答否,昂首間見前方馬上的仙鬼。
他能催眠尹錦素、又能使喚得動走獸飛禽...
這,總不會是仙鬼去偷了人米糧…還是說…世間多有他這種非人非仙非鬼的存在?
正猶豫不定,又見仙鬼背對着她,擡起手來,左右擺了擺,顯然是否決了老者的疑惑。
駱美甯按了按亂跳的眼皮,依他道,“從未見過。”
“當今非盛世,餓殍遍野,魑魅魍魉者衆,神通廣大,弄風卷去幾車米糧,是何難事不成?”
駱美甯蹙着眉,面色沉重,“北邊逃荒者不知凡幾,若他諸位餓死後變作鬼怪南下,隻會猶如蝗蟲過境,還會留你城池在?”
“這…”老先生琢磨許久,隻覺又理,卻不再刨根問底。
瞅着不遠處已入眸的石壘城牆,回收目光間瞥見盛放米糧的木車,駱美甯若有所思,暗忖:如這老先生說的鬼怪之事同收取田賦相關…豈不是有哪方膽大的賊寇正裝神弄鬼,打劫國庫?
扯了扯嘴角,又慶幸老先生隻是問話,尚不曾請求自己這隻修行過幾月的半吊子假道士。
“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