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開手,最後一朵落花蹭着我的尾指,落在地上。
宮無後随之離開。
他沒走遠,似乎隻是去了附近的河流,很快又折返回來。
我在撿地上的落花,用衣擺攏起。
他蹲下身,解開我的眼紗,用濕潤的手帕擦了擦被枯枝劃傷的地方,又握住我的手腕仔細清理。
一寸一寸,從掌心到指甲,擦得幹幹淨淨。最後,他将我衣擺上的落花攏起,放在手帕上收好。
“你的眼紗破了。”他說。
“無礙,現在是夜時。”我将墊在身下的披風扯了扯,示意他坐在上面,解釋道:“我時常忘記閉眼,戴着此物是防止烈光傷眼。”
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我特地張眼給他看看眼睛,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就是了。
他沒說什麼,過了片刻,才在我身邊坐下。
夜涼清風,暗香徐徐,想來今日月色一定很美。
我又開始撿被風吹至我衣袖間的落花,用指尖摸了摸,問旁邊的人:“這花是什麼顔色?”
“白色。”他的聲音被風吹散了溫度,聽起來竟然有些柔和。
“是何種花?”
“不知。”
我又開始問他旁邊的石頭是何種模樣?旁邊的花是否隻有一朵?月色在上方是否如文中說的細膩如素绡?水上是否有花随風輕擺?風吹散河水時,留存其上的星影是否冉冉如碎金散落?
他随着我的話語一點點去看,一聲聲回,不厭其煩。
我問着問着,笑了起來。
宮無後聲音停下,夜色又恢複方才的安靜。
“你好像變成了我的眼睛。”
從河水處吹來的風有些冰涼,我細細抓住被吹在空中的長發,其中似乎有我的,也有他的。
我睜着毫無光亮的雙眼,想要端詳,隻是什麼都看不見。
一片黑暗,卻不會覺得不安。
“你的頭發是什麼顔色?”我問。
“紅中帶黑。”
遠處的野草樹枝來回交錯,簌簌而響,我又抓到了一束發,同樣分不清是誰的。
“與茶金色的發色混在一起,想必很明顯。”我彎起眼,大緻的想象了一下,覺得有些有趣。
他沒回應我的話,隻是站了起身。
屬于他的發絲從我指縫間滑開,散落在風中的發絲重新回到不同的人身上。
“你該回去了。”
“好。”我應的很自然,順着他握在我手肘的力道起身,重新垂下眼簾,遮住雙眼:“多謝你陪我賞月。”
他依舊不應我,隻是握着我的手腕,走在我前面。
那一夜,離開月色的腳步很慢。
月色的清冷落在我發上、衣上、交握的手上,一層層,像是上天織就的素绡,一圈圈将人纏繞其中,最終消散在風中。
4.
古陵逝煙找來了一位醫者,為我治療雙眼。
身上帶着濃烈香味的女性輕佻地撫着我的臉頰,似乎對我很感興趣一般,從眼睛摸到脖子,又從脖子摸到眼睛,細細地瞧着。
感覺不像什麼正經人。
等她的手順着我脖子開始往下摸的時候,我才歎了一口氣,偏頭看向大宗師。
“這眼非治不可嗎?”
我感覺她想占我便宜。
“步香塵。”
“不解風情的女人。”帶着香味的女人笑了出聲,柔軟的手在我臉上摸了一把,占足了便宜才開口:“這非毒,是巫蠱之術。”
我歎氣。
果然,她剛才摸了半天就是在占便宜。
解開巫蠱之術的辦法很簡單,隻要血脈相同之人的一滴心血。
言下之意是她也解決不了。
壓力給到我這裡,我雙手放在膝蓋上淡然解釋:“我自小由師父撫養長大。”
古陵逝煙:……
現場大概沒我什麼事,我和古陵逝煙打了聲招呼,表示自己要回房休息。
大宗師有種不信邪的執念在,堅持喚人帶我回去。
*
一炷香後。
我握了握空蕩蕩的手心,一臉莫名。
好奇怪,那麼大一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還消失的那麼幹淨,一點聲息都沒有。
不知在莫名的位置繞了多久,最終還是被尋來的宮無後帶回了軟紅十丈。
5.
在這遍地石頭蹦出的武林世界裡找父母,難度不亞于讓周郎不開菜刀鋪或者我不迷路。
方才一腳踩空掉到泥地,雖然沒受什麼傷,但沾了一身泥,不得不沐浴更衣。
名喚朱寒的侍童幫我梳理頭發,大抵是從未照顧過宮無後之外的人,他不情願的情緒直接表現在梳頭發的力道上。
我輕咳一聲,決定放過他也放過我自己的頭發,按住了他的手道:“可否給我一方手帕和一盆水?”
朱寒聞言立馬撒了手,很快就将我要的東西帶來。
大宗師将宮無後喚走了,此地隻有我和朱寒。
我手中執着沾了泥土的‘沃焦’,用濕潤的布巾輕輕清理弓身。
朱寒坐在我身前,告訴我哪裡有泥土,應該擦哪裡,最後忍不了我的慢手腳,動手要幫我擦。
“不可。”我按住了他的手,輕聲解釋:“沃焦認主,非同一血脈的人不可碰。”
朱寒的動作止住了,他有些懷疑,卻也沒有再伸手,“若碰了會如何?”
“輕者受内功反噬,重者爆體而亡。”我摸索着慢慢擦,連一絲縫隙都沒放過。
朱寒立馬後退了一步,躲在我身旁。
“難道除了血脈相同,沒有其他辦法使用這把弓嗎?”到底是忍不住好奇,他又問道:“傳聞混沌之弓可以通過不同血脈的傳承,如月神之名。”
“混沌之弓……”我一愣,未想會聽到這個名字。
“朱寒。”
宮無後不知何時回來,踏入的一瞬驟然打斷朱寒問話。
我收起弓,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打了聲招呼:“你回來了。”
“嗯。”宮無後走了過來,朱寒的心跳聲驟然加重。
空氣一瞬間凝滞。
我斟酌詞彙,打斷了這奇怪的氣氛:“同為救世而生的弓,沃焦與混沌之弓不同,它不能被血脈以外的人傳承,持弓者自無須斷情絕愛。”
燭火在空氣中噼啪一聲跳躍,我伸手安撫摸般摸了摸朱寒的頭,放緩聲音繼續說。
“用此弓者需心懷蒼生,濟愛天下。私欲沉重者,會為此弓所傷。”
等我說完,宮無後才出聲逐客,“你該回去休息了。”
“好。”我站起身,又輕輕撫了撫朱寒的發頂,若有所指道:“沒關系,若還有其他想問的,下次可直接問我無妨。”
說完,我握着宮無後伸過來的手,與他一道離開軟紅十丈。
到了他住所外,聞着風中傳來陌生的氣息,我才開口解釋:“我說的實話,大宗主若信不過朱寒,想将沃焦取走也無妨。”
“他不會。”風将宮無後身上的香味吹入我披散的發間,他語氣清淡道:“除非他能完全掌握,否則他都不會放過利用你的可能。”
“也許。”我拉住他的手,将他定在原地,我将無焦距的目光望着前方呼吸聲傳來的地方,輕聲道:“也許我騙了他,其實隻要同出一血脈就可以使用沃焦。”
握着我的手緊了一瞬,宮無後卻沒說信或者不信,而是放低了聲線:“那你,終會與我一般下場。”
我聞言笑了起來,像第一次認識了他藏在冰冷下的偏妥,轉而握了他的手,走在他的前面。
沒有再說起古陵逝煙的試探,也沒有再談沃焦。
有太多事情壓在他心底,要将他壓的喘不過氣。而我能做的不過是如同對待一個普通人一般,忽視他時不時對我展現的扭曲且矛盾的殺意。
“你想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嗎?”
我迎着風來的方向走,衣袍擦過野草,偶爾聽到遠處傳來一兩聲雀鳥的振翅聲。風中帶着微弱的濕氣,暗香輕柔而薄霧淺淺,白色霧氣将月色垂下的色澤一并掩蓋,缭繞行人如走雲間。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宮無後随着我漫無目的地亂走了一夜,還在我的要求下找了個地方等夕陽升起。
隻是他不知何時,在我絮叨聲中,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朱寒說他睡眠向來很淺,即使睡着了也很快在噩夢中驚醒,不然就是數日不眠的看蝴蝶。
我側過身子将他放平在我腿上,輕輕撫摸着他的發。
天色漸深,月色将沉。
我靠向身後大樹,撚一片落葉,置于唇上,斷斷續續的吹着曾在記憶中響起過的歌謠。直至夜色消散,暖陽東升,雀鳥重鳴,我才意識到一夜時間過得是如此之快。
快的我還沒完全想起記憶中的曲子。
天光大亮。
最後,宮無後将那片落葉拿走了,在離開時,我喚住他。
“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一人,與我血脈不同卻拉開過此弓。”
我知道宮無後在想什麼。
大宗師的深沉在于他并未掩飾過自己的算計,他會将心計織成蛛網放在肉眼可見的前方,讓人避無可避。
“是佛劍分說。”
我笑道,語氣淺淺。
可惜我雖散漫,卻也非是束手就擒之人。
“以及,我并非隻許了大宗師一箭之諾。”我相信因果自有軌迹,就像我射出了一箭,換來的兩個承諾一般,從頭到尾我做的隻是随波逐流,是命運給予的選擇,“還有秦假仙。”
宮無後呼吸淺淺,也許在思考,過了一會,他才開口。
“為何告知吾。”
“為何?”
這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很多時候,我做事都沒有理由,想做就做了。
但我還是認真的想了想能作為理由的解釋。
“希望你能有個好眠。”我頓了一瞬,覺得這句話并沒有說錯,這是理由,又繼續道:“熬夜不好。”
我不知道這種理由對宮無後而言,算不算能接受的一種。
但我當真除了這個,再無别的解釋。他心中複雜的情緒似乎給了他太多壓力,讓他時刻不停地壓抑對我的殺意。
“你若不想,這雙眼永世不複明,也好。”
傾天的殺意一瞬撲洩而來,在下一秒消散似風。
他離開了。
我摸了摸脖子,感覺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間被冰冷的劍鋒劃破皮膚,觸上去卻隻碰到溫熱的皮膚。
看吧,這就是狡猾的大人。
我笑笑,接過一朵落在我掌上的花。
嗯,大抵是白色的梨花罷。
6.
大宗師終于還是問我對宮無後有什麼想法。
他很直白,也是,對我婉轉并無必要。
至于想法。
我想了想,同樣直白的回複他:“嗯,我愛他。”
大宗師裂了。
我想象的。
我笑了起來,很輕巧的解釋:“我也愛繁花,愛春雲,愛青山,愛月華,愛任何一個人。”
“濟愛天下?”他嘲諷一般,又如我一般輕巧地問。
“大宗師。”我并未解釋太多,也不在意他的語氣,隻是漫不經心地摸了摸掌中的茶杯,輕輕說:“你知曉我今時的年歲嗎?”
不等他回答,我告知了他一個匪夷所思的數字。
大宗師裂了。
這也是我想象的,但他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7.
有時候,濟愛天下和絕情無愛并無區别。
那是一種不得偏妥,甚至比無情無愛更令人絕望的太上忘情。
8.
事情又僵持了下來,大宗師大抵去煩惱秦假仙的事情了。
作為武林上出了名的正派不死系,我倒不擔心他。
我在‘看’宮無後練劍。
這次迷路的地方很精準,我直接迷路到軟紅十丈。
朱寒不愧他的名字,他對我的态度真的很寒冷。他給我吃的餅幹炸的太酥脆,我根本不敢吃,怕碎屑落到衣服上不好清理。
所以我隻能坐在欄杆上,聽風中傳來破空聲響,歎氣道:“好銳利的劍鋒。”
“到底是人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現在的人動不動就喜歡走無情劍的捷徑,未知捷徑既是窮途。”我語重心長,不顧朱寒的反抗,摸了摸他的頭道:“還是你這年紀的小孩活潑。”
“你看起來還沒我父親老,你到底多大?”
朱寒拍開我的手,一溜煙躲到我摸不到的地方,連着那盤餅幹也端走了,隻留給我一壺冷茶。
“這是一個會被消音的話題。”
雖然我面貌看起來大抵二十出頭的模樣,但我真實年歲遠不止如此。我擡起手,朝他招了招:“去給我帶點水果來,要尊老愛幼。”
朱寒不服,但停下的劍聲讓他驟然換了另一個态度,起身跑走了。
“練完了嗎?”我摸索着倒了一杯茶遞給他:“喝口茶。”
宮無後無言,他喝掉茶水,又将茶壺收走,将我拉起來。
練完劍之後的手依舊沒有多少溫度,我将手合攏,将他手握在手心捂了一會,也沒能捂暖。
“怎麼不會變暖。”我不可置信,捂了又捂,終于得出一個結論:“你年紀輕輕就體寒……”
“錄初行。”
“咳咳,”我止住聲音,驟然轉變了話題,“今日鳥歌花舞,柳絮拂衣,這種天氣就适合垂釣。對了,附近有湖嗎?”
在煙都誘拐年輕人陪我釣魚,武林上大抵就獨我一份。
隻是我确實沒有釣魚的天分,釣了一天,還不如朱寒拿漏鬥放在河流下方守株待兔來得多。
朱寒無語:“你釣到一半就睡着了怎麼會有魚上鈎。”
我耐心的解釋:“我沒有睡着,隻是閉目養神。”
“你别以為你用眼紗蒙住,我就看不出你睡着了。”朱寒更無語了,不曾想煙都會來這麼奇怪的女人,“釣魚要做什麼?”
“煲魚湯給宮無後補補身體,他體寒。”
朱寒聞言頓時氣急:“你胡說八道!”
“嗯,我胡說八道,記得放多點姜。”
最後這條魚還是在朱寒的妙手下變成了豆腐魚湯,并在我的施壓下,給宮無後灌了兩碗。
這孩子喝湯不吃魚,光吃豆腐的行為讓我懷疑他其實是走魔佛一道路線的,所以說吃的太素就是容易體寒。可惜我雙目不便,根本沒辦法把魚肉夾到他碗裡,最後都喂給了朱寒。
……
我早知曉,這樣的時間不會很多。
古陵逝煙找到我,要我實現那一箭之諾。
“我明白了。”
宮無後還是太年輕。
他不明白,即使我這雙眼一輩子都好不了,一輩子都看不了世間,這一箭之諾也無法躲過。
9.
沉寂夜空,微風細細。
古陵逝煙說今日是難得的無雲之夜,星光與明月交輝,将這一片天地映照得如同浸入水中的琉璃世界。
臨走前,我沒有去見宮無後,隻是将一串挂飾放在朱寒掌中。
那是一顆紅色石頭所制成的玉佩,入手熾熱,宛如烈日遺石,經過千百年後,仍留有不滅餘溫。
——代表一箭之諾的信物。
我記得我曾問過宮無後,可想見何謂滅日一箭。
他說有一日,大宗師以諾言要挾,他就會看見。
我不自覺睜開眼睛,往煙都的方向瞧去。
失明的眼即使睜開了也隻能看到一片虛無,但在那片黑暗中,我卻似乎看到一絲火光。
“滅日一箭啊……”
我朝夜空拉開弓弦,束在指尖的絲弦緩緩拉緊,一點一點,直至滿弓。
自指尖湧出的萬鈞之氣卷起夜風,刹那間塵沙掩天,樹木催飛,河水倒流,四溢的狂風直至方圓百裡,将此地包圍如深海漩渦。
一道光自遠處疾射而出,印照天地如白晝。
那是箭,一道毀天滅地,無人可擋的滅日之箭。
一箭過後,方圓百裡山林皆催,天地消聲,隻餘一縷不知何時飄落的眼紗,被風遙遙吹遠,落在來者掌中。
紅色的衣物仿若鮮血染就,在他身前,是一片望不到頭的鴻溝。
“……錄初行。”
再無人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