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回答顯然沒什麼說服力,但是作為森獄大太子寵姬而言,這是最完美不過的答案。
“吾答應你。”
4.
玄震之事過後,黑後果然很快就命令玄膑整兵,前往黑海天路。準備待玄嚣與道真雙秀決出結果,趁雙方疲兵之刻,一舉揮兵掌握大局。
我端坐玄膑殿内,借身處苦境的玄震之眼,觀察戰勢。
玄嚣與道真雙秀兩敗俱傷,退回葬天關,翼天大魔亦同時回轉,為他護持療傷。
這個時候,黑後人馬應當要動身了。
正當我思索間,一點銀芒刺穿玄嚣胸口。
我:……
意外來得無比突然,即便是我,都感到一愣。
翼天大魔乃是苦境之人僞裝,那名文雅的謀士更是苦境卧底,埋伏葬天關,為的就是趁機對玄嚣下手。
結局落地,接下來的事态發展與我猜測的應大抵不差,我輕動手指,玄震身影從高峰中消失。
雖然過程有些出乎意料,可玄嚣戰敗,這場博弈中本就處于下風,黑後何等心機,自不會輕易放他幹休。
而森獄内境,因接連死了兩名皇子,使得境内氣氛瞬變。如同冰面之下早已醞釀形成的暗潮,在即刻間爆發,将本是混亂的局面攪動得更加清晰分明。
嗯……有人前來。
我收起神情,随手拿過一旁的書籍翻看。
“那是森獄的古書,你看得懂嗎?”門外踏入一道淡綠色的身影,裝扮華貴,一雙銳眼,更是緊緊地盯着我手中書冊。
森獄内皇子太多,我一時分不清對方是哪一位。
不過哪一位都無所謂,見他氣勢,似來者不善。
“抱歉,大太子外出諾久,不聞消息,懷袖心煩意亂,作出愚昧之舉,令皇子見笑了。”我把書冊放回架子上,起身行禮:“君懷袖見過皇子。”
“哦?是擔心哪一方呢?”那個人擡起眼簾,視線中有顯而易見的懷疑與為難,一揮手道:“身為苦境之人,應與森獄有着滅族之恨,為何會襄助玄嚣,殺害玄丘。”
這個賬怎麼又翻出來了。
不過這确實是一個疑點,殺害了玄丘便罷,下一個栖身之地卻是另一個森獄皇子,甚至是森獄四名太子之一,更有令其沉溺放恣的謠言在。換一個想法,誰都會懷疑,我其實是苦境派來的間諜這一點。
又或者說,是黑後故意為之的手段之一,為了更好掌控玄膑。
真是……
太看得起我了。
那句話怎麼說?
——禍國妖姬的風,還是吹到了我的身上。
我和黑後的接觸雖然隐秘,可森獄皇子勢力盤桓此地諾久,應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被察覺自然在我的意料之内。
可會是誰呢,想來想去,大抵就是那日在殿外見到的玄阙皇子。
那麼作為森獄唯一外人的我,該怎樣交這份答卷?
此人特地挑選玄膑不在森獄之時來訪,而唯一知曉一切真相的玄嚣方身亡,不出意外,他的親信應亦在黑後的剿殺下片甲不存。
在對方詢問我的時候,我同樣不露聲色地觀察着他。
除了詢問我的立場,并沒有其他舉動,代表他并非為玄膑而來,他在乎的是黑海森獄。
“皇子希望自我口中聽到怎樣的回答呢?”我緩緩起身,卻不看他,而是選擇側過身子,暴露一切弱點在他眼下。
天光淺淡,将兩道朦胧的影子塗描在地上,恍若一團真相未名的霧。
“收起你故作試探的模樣。”來者狹長的眼眸微微斂起,透着一股淺淡的殺意,因為我閃爍其詞的态度,“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聞言微微張開口,一副想要說什麼的模樣,卻又在那當下,沉默了下來。
“吾耐心有限,隻給你這柱香時間解釋。”他點起一寸短香。
一番話,把條件說的分明,不能說服他,便是死路一條。
“居心嗎?”我笑了一聲,帶着幾分自嘲,黯然垂眸,緩緩道:“……無論是殺害森獄皇子,還是以身娛人。其中種種,試問,有哪一件事,是我可以決定左右?”
他凝住視線,落在我身上打量。
很好。
我緩慢而謹慎地把主動權一點點往自己身上帶。
“皇子高高在上,自然不明白身為普通人的我,僅僅隻是想要活下去,便要竭盡全力。”我說着撩起頰邊垂落的碎發,讓他看清楚我僞裝出來的那副充滿痛苦、無奈,還有一點點無處自容的不堪的神情:“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主宰,家仇國恨……”
我歎了一聲,聲音流露出一分失落,傷感中夾雜着酸澀,“對一個身如浮萍的人來說,這四字,太奢侈。”
皇子眼神銳利,似要透過身體看穿我的心。
唔,這解釋沒過關麼?
短香到了盡頭,餘光燃盡,香灰掉落,片刻消散在空中。
我表面閉上眼,靜靜等候他的裁決,袖中卻暗暗撚了一抹傀儡香,并沒有半分松懈。
哪怕察覺到任何一絲危險的變動,我都會果斷的動手。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就在我決定先下手為強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
“跟吾離開。”他說。
指尖的傀儡香退回袖内,我故作茫然:“……離開?”
“葬天關。”他說着,擡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帶着我化光消失屋内。
*
作為一個柔弱的普通人,我不該習慣化光的速度。故他放開我的時候,我捂着胸口,臉色蒼白且驚魂不定。
“大太子!”在幽暗室内看見玄膑的身影,我宛如見到了救星,一把撲了上去。
“嗯?懷袖?”玄膑反應極快地張手接住了我,看我驚慌不定的神情,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後背,看向帶我前來的皇子,問:“皇弟何作此舉?”
“你說呢?”他負手在後,并不想在玄膑臉上看到名為憐惜的軟弱神情:“吾來前已聽聞玄嚣之死。任由廢後作亂,大皇兄,你有何能力可以繼承父王大位?”
玄膑聞言沉吟一聲,我連忙攀住他的手臂,對他露出擔心神情。
玄膑回過神,安慰我一聲:“無事,不用擔心。”
他說着,側頭向一旁的守衛道:“來人,帶她下去休息。”
我揪住了他的衣袖不放,玄膑拍拍我的手背,輕輕拽開我的手。
……就不能留我下來看戲嗎?我也想看看他怎麼說服這個家夥。
我一步三回頭,在察覺到他不會留下我後,我才扼腕離開。
多好的一個看戲的機會,就這麼錯過了。
不過也非完全沒有好處,至少我回到了苦境,不再受森獄環境所桎梏。說實話,呆在森獄的感覺相當差,跟沉在水中沒什麼區别,真不知衣輕裘是如何習慣這種環境。
守衛帶我來到一處簡略的房間。
看風格,應當是臨時收拾出來,除了必要的桌椅與床鋪,什麼裝飾都沒有。
我坐在椅子上,試圖理清那名皇子帶我出來的目的是什麼。
既然懷疑我和黑後有聯手,按正常推斷,不應該是把我放在森獄呆着,杜絕我接近玄膑嗎?
還是打算看看把我放出來之後,我的下一步舉動是什麼?
不然在苦境和森獄交戰正酣的現在,我實在不懂把我一個對戰争沒有任何好處的人帶出來有什麼意義。一者,帶寵姬上戰場對玄膑的名聲并不好。二者,若說他真的是以毀壞玄膑名聲為目的,為何看起來不像是對皇位有野心的人。
還是說,他想試探玄膑會對他這個舉動作何反應?
嗯……不會是要玄膑殺我,以證自己有登頂大位的決心吧?
這個可能性非常大。
殺妻證心這招會不會來得太快。
不過以玄膑目前的表現來看,他大概也察覺到了我名為他的寵姬,實則是黑後另一道眼線的事實,多半不會真的殺我,反而會繼續之前的傳聞,将我留着,向黑後證明自己并沒有超出她的掌控。
指不定他還會把這點對那名皇子據實以告。
所以才不讓我留在現場旁聽。
不得不說,我對雙方的猜測非常準确。
玄離确實要求玄膑以殺我證明自己的魄力以及決心,而玄膑也确實如我所猜測那般回答他。
聰明人之間的交鋒與刀口行走無異,一不小心便是萬丈深淵。
而悠悠哉在房間梳頭的我,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不會這般玩脫。
畢竟……我又不是真的如自己所說隻是個‘普通人’。
“身如浮萍啊。”我笑着歎了一聲,那麼身為這般無奈的人,又應當對接下來的事情作何反應呢?
另一邊。
玄離從玄膑口中得到還算滿意的答複,擡步走出葬天關。離去前,有一朵花瓣脫離枝頭,落在泥濘中,潔白盡污。
他久久注視,忽而垂下眼簾,“……身如浮萍嗎。”
一言盡,踏步化光。
5.
在房内等的無聊,我試着往房外走,守衛的小兵并沒有攔阻,反而任由我行動。
我到處亂逛,忽然在高處看到了玄膑眺望遠處的身影。
嗯?在這裡發什麼呆?
我迎着狂風走上去,一步步走到階梯盡頭,本想出言喚他一聲,卻在看清他神色的時候愣住。
夜風吹動他冠上珠簾,在暗色的掩映裡,玄膑半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索着什麼,面容上沒有我想象中那般作為勝者的喜悅,反而露出一絲隐約的哀傷,讓這副畫面顯出些許蒼涼的意味。
上一次傳來玄震身亡消息時,他好像也有類似的神情。
自古為了争權奪利,不惜手足相殘,父子反目。那些書寫在史書上的血漬斑斑,到底是文字,總沒有親自面見來的感觸深刻。
可悲傷也好,迷茫也罷,每一場勝利背後,不過都是踩踏着他人鮮血而上。
我倒不意外他會有這種反應,畢竟自诩無情如我,心中也存在屬于人類的情感。
人啊,總是這樣。直到徹底失去那刻,才明白自己最終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擡頭望向天空,萬裡無雲,也無星光。
正想我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伫立在遠處的玄膑開口了。
“既然來了,為何不說話?”
他能察覺到我在此并不奇怪,我也沒有特意隐藏氣息。
我淺淺地呼了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唇邊消散,重新轉過身:“我不想打擾你。”
風聲呼嘯,吹得衣袍獵獵作響,我與他隔着從未接近的距離,他的視線透過夜色向我看來。
“那又為何不離去。”他問。
我微微側頭,聽遠處傳來夜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因為不忍心讓你一人在此。”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給出這麼一個回答,金色的眸子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接着他眼簾輕輕掩下來,遮住了那雙眼睛裡最後的情緒。一股突來的無言籠罩了我們,彌漫在我們之間的氣氛逐漸沉郁,幾乎令人室息。
似乎過了許久許久之後,他攤開手向我伸來,說:“過來,懷袖。”
這個動作給人以一種危險莫名的感覺,仿佛是自深淵中伸出的蒼白利爪,一旦握上,或是與他同墜地獄,又或是共登岑嶺。
出于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心理,我走上前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掌,緩緩靠向他懷中。
“大太子……”我柔順地躲在他張開的披風下,觸手衣物冷硬,沒有一絲溫度。
他修長的身軀沒有一絲動搖,将我半籠在他的衣袍下,一點點觸碰我冰涼的頭發,耳語般對我說:“玄離讓吾殺你。”
意料之中的消息。
我如若不曾知曉,往他懷裡縮了縮身軀,待他将我擁緊,才問:“大太子要殺我嗎?”
“吾在思考。”
他語氣很冷淡,手卻一點都不冷淡,撫摸在背的動作,像是安撫一隻充滿惶恐的雀鳥,說不出的溫情。
與殺性共舞的危險,仿佛毫無準備便置身虎口,驚險中帶着刺激。
“是因為黑後嗎?”這件事瞞不了他多久,甚至說,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瞞他,所以他一開始即能察覺到。
已然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和他不過同樣借此事達成自己目的。換句話來說,我們在此點上,是利益共同體。
所謂[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源之下,無所不入焉。]
在雄心面前,沒有孤身入局的勇氣,行走刀口的膽量,自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何況這從一開始就不會成為破局的關鍵。
“大太子……”我的語氣緊張起來,手緩緩拽緊眼前布料,纖細雪白的手指在暗沉衣物襯托下,透着小動物一般的可憐,擡首仰望他:“我從未對黑後說不利于你的……”
“噓。”玄膑那雙深金色的眼眸微微暗了一下,指尖按在我的唇間,不讓我繼續解釋下去,聲線緩慢:“懷袖,這就夠了。”
诶?夠了嗎?可人家還沒有演夠诶。
本來打算擺出含珠帶淚的可憐神情,沒想到被他一手意外給堵了回去。
略有些遺憾。
“是吾能力不足,無法保護你,這不怪你。”他低低地咳了一聲,露出一分苦笑:“今日吾失去的太多,不想連你一同失去。”
他移動手指,那冷到足以滲入骨髓的溫度緩緩在我唇上擦過,摩挲兩下,視線同時停留在上頭。若有所思的凝視過後,他收回手,再次輕咳一聲。
“夜深了,回房休息吧。”
玄膑攏過我,往一旁的階梯走去,似乎真的要送我回房。
輕易過頭的放過,未必無詐。
我半扶着他,往回走的一路上,都在思考他的後招是什麼。
可是沒有,這短短幾分鐘的路途,他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我和他一起進入房間,他反手關上房門時,我才意識到有哪裡不對。
我倉促被帶來葬天關,玄膑并不可能事先意料到這件事,所以……
——這到底是誰的房間?
眼前簡簡單單的一席窄床,床帏分挂兩旁,并不精良的粗布床單上卻擺放着兩個枕頭。
夜風吹過窗沿,樹梢随之搖動出沙沙聲響。
扣在我腰間的手微微松開,我正準備回過身子,忽感覺眼前影子晃動。猝不及防的力道,我不由自主向後倒落,烏黑發色散落一床,微光流溢,如不經意鋪展開的柔滑綢緞。
“大太子……”我略帶驚怯地望向他,語氣不知所措。
“懷袖。”
他眸色暗沉,用指尖摸索着我的臉頰,粗糙觸感在皮膚上留下細微痛覺,緩緩俯下的動作,似鋪天蓋地的牢籠,遮擋住窗外淡泊月色。
“今夜,留在吾身邊。”
說罷,随床帏散落,冰冷溫度落在我唇上。
無聲且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