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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将她翻身。
然後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先前把她往牆上推時,她那吃痛皺眉和悶哼道出處——該是光潔細膩的背脊到處是淤青、擦痕和傷口。
你到底在做什麼,萊納?
布魯斯用指腹勾勒着那一道道猙獰,眼中滿是憐惜。
背對着他的華尼托看不見,但不妨礙她從他忽來的沉默中猜出一二。
動手對高高在上的華尼托算不上常态,但華尼托從不隻是華尼托。換而言之,對華尼托皮囊下的她卻是如飲水吃飯,早已習已如常。那一身傷倒确實不尋常。她已記不起上一次滿身挂彩是猴年馬月。華尼托講究逼真,凡事都好入木三分,既有心做丢了變種基因便無戰力的形象,她是故意留下傷疤印記。
布魯斯并不知道這些。他在她故意營造和不解釋的錯覺裡,誤以為九頭蛇的研究人員也要身經百戰。
“你隻是一個研究員。”他的嗓音壓得很低,因是在極力壓抑怒火。言下之意,九頭蛇沒有人了嗎,以至于研究員都得親自上陣。
可她從來就不隻是研究員。
“你真的不明白嗎?我們這種組織急缺科學家,可僅憑科學家的身份站不到高位。”因為科學家是被利用的工具人,而要立足高位得利用别人而不是被利用。她用一種事不關己的口氣極冷靜得陳述。好像把最不堪的一面撕裂給他看,便能把過往的情誼、羁絆統統割舍。
非理性的若是能簡單用加減定義,也就不會被稱為“非理性”。
“你想說什麼?”他用和她如出一轍、或者說更勝一籌的平靜反問。手下不緊不慢把活血化淤的藥膏擠在她背脊,搓開、抹勻,如此循環往複,“你是不是非要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九頭蛇裡心狠手辣的華尼托,生殺與奪從不手軟——是不是非要這樣才能記住你的人設?世間本無華尼托,你不得不通過時刻的心理暗示讓自己演出一個不存在的人,演得自然、真切。
“可你終究不是你拼命要自己相信的那麼一個人。你沒法視若無睹,也做不到目空一切。所以你記得每個可憐人的故事,記得他們平凡半生中不甘的掙紮,和澀味之中轉瞬即逝的歡愉。你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你曾渴慕卻不可及的簡單。所以27号會在冰冷不講人情隻談編号的基地裡,依舊聽聞“貝魯西斯”的名字。因為那個孩子對于你而言不隻是用之及棄的容器,他和你還有你不願承認的羁絆。
“其實你記得他們每一個人不是嗎?菲尼克斯、斯托拉斯、貝魯西斯,和妮娜,甚至那些無關的27号、巴克斯維、加西亞,還有更多我并不知曉的人物。你記得他們每一個人,可也直接、間接得将他們送往終結。你已經……入戲太深了。你本不該這樣活着,本該有更好的方法。”
他說得太直白,以至于她根本無法否認。否認已沒有意義。她歎了一聲:“光明、正義、審判……所有你推崇的種種,在黑暗世界行不通。你該知道的。”
“這不是你被黑暗侵染同化的理由。就像現在,你還分得清哪個你是真的你,哪個你屬于戲本嗎?”
“鮮血染紅的仇怨必得鮮血來洗淨。這注定是一條無從以置身事外的清白來走完的路。我既已抛開前塵、不問餘生,便無所謂手染血腥,亦不需要辯解什麼。所有成功路上,犧牲在所難免,我會背着他們的故事和罪孽,走向終點。誰都不是清白無罪之人,掙紮一生無果雖然唏噓,死又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停止的呼吸也讓菲尼克斯脫離痛苦的實驗,雙眼一閉加西亞終于在另一處和愛人重逢……并不完美的結局,又何嘗能說不是對苦難提前的終結。
“我且不問你預備如何恕清罪孽,但願你的答案不是以死報之。此時此刻,我隻想問你一句,你和我呢?你打算怎麼辦?”
布魯斯停止了抹藥。他也受過傷,知道要把淤血搓開有多痛。她沒有吭過一聲。她早已不是他所知曉了解的她,她的一切在他眼裡卻又仍是那樣似曾相識——就像在看另一個自己,另一個不那樣受約束的自己。
“我很早以前就對你說過,忘了我、忘了你,是我們最好的結局。”華尼托轉了轉頭,似乎想回眸看他,卻終究沒有扭到最後一步。隻是發絲随着擺頭的動作從後頸滑落,露出一片本被遮蓋嚴實,才愈合的刀傷。像是有人故意在那兒淺淺劃了一道口子,不緻命,卻很危險。
他當然記得。記得她第二次很過分得不告而别,留下一張紙條對他說“你總說我不告而别,所以這一次我同你話别”,他當時心想,這算什麼。
“你自己也沒能做到——一次次違背本願得出現在我的周圍。自己都辦不到的事情……”
她打斷了他,“所以才希望你能……忘了我啊……”她沒有發覺,說出這句話的自己尾音發着顫。
他終于再忍不住,扳轉她的面孔。四目相對,她眼裡濃到傾瀉的悲哀來不及掩飾,索性也放棄了掩飾。他用手指去描摹她的眼眶,笃定也不容分辨得道:“但你既不希望,也不舍得我把你給忘了。”
“你終歸會的。”
這句自言自語般的回複,她說得太輕,他沒能很好聽見。可說實話,縱使聽見,他大概也對即将發生的一切束手無策。
他沒有去問未聽清的她一句感慨,隻是一遍遍描摹她的眼眶,專注而珍惜得直鎖她的眼眸,像是失而複得終于找回了珍寶,“萊納,我好想你。留下吧,之後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是陪她一起贖罪、等她贖清罪孽的意思吧。
她苦澀的想,卻敷衍又配合得點頭,因為“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