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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魯西斯不自覺站起。
那是他最喜歡的高崗,也常能在無事時閑坐一日。山風、落葉、沙礫……是這喧鬧、紛擾的戰争中難得的一隅安甯。他不喜歡流血,不喜歡動亂,卻也明白那是通往應許之路上的無可奈何。所以他選擇了背過身、閉上眼,在心中虔誠作畫十字。他看着落葉,看着沙礫,唯願塵俗如風過能無痕。
可是有人告訴他,他須得回過身,他須得面對。看看那殘破廢頹,聽聽那哀鴻遍野。這不該是成功史上輕描淡寫帶過的一筆不足為提,不應是被磚瓦高砌下的不必贅述。
他錯了嗎?神谕錯了嗎?
偏冷的山風将他的白衣吹得迎風招展,他卻終究不是常勝不敗的那面軍旗。向前一步是崖底,向後一步是不和,他又該去何處尋求雙全?
所求終所願,所願皆可得,但這人間最險,豈非“心有所願”四字?
他在山崗矗立良久,心中是對自我的迷惘和為蝙蝠所震撼的持久交戰。
我是否能如他一般從不可有中開辟希望?從不可解中掰碎擋路石?
人間或許沒有路,可亦非每一人都能當那開路者。他自問沒有這信心。他甚至依然無法記全他是誰、從何處來、經曆過什麼。然而冥冥中一直有個聲音在鼓舞他,那是一道并不溫柔還嫌冷淡的女聲——
【也許有一天你會忘了我,忘了你所經曆,忘記你是誰。你會聽到所謂指引和解救,受到神召,肩負不可推拒。你要知曉,不可消弭之聲不應耳聞,不可複求之事無需苦尋。你終将跨過濃霧,撥開迷障,驅雲見日的線頭始終握在你手中。】
可我若不知道我是誰,又如何去斷言所求是我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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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聽起來十分煩惱,十分迷茫。我能幫到你什麼嗎?】
蒼老而寬厚的聲音穿破不确定,一掃他滿腦的陰霾。貝魯西斯記得他。記得無助的夜,記得遙遠卻有力的陪伴、驅散灰霧的力量、和撬動邊角的記憶。【您來了。】他恭敬而真誠地回應,然後向對方闡述了故事。包括尼雅的話語帶來的震顫、他内心于那瞬間想要做些什麼的沖動、和熟思過後的愈加惘然。
那時他的并未領悟,當他再度找到追求、再度取信于人間、再度患得患失,他便已然走往那人口中的“撥雲見日”。
【我想,你可能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你的心早已做了選擇。】年邁的教授了然一笑,見證過人生反複的眼中透着智慧的喜悅,【你隻是尚未意識到罷了。在回答你之前,或者說在你回答自己之前,我帶你去看另一個孩子口中的“塵世”。】
查爾斯帶着貝魯西斯在腦波中走完,快銀和尼雅用腳步丈量的每一寸戰後土地。廢墟、哀鳴、無望而失去亮光的眼、哭到流盡的淚,還有破敗的棉絮、殘破的玩偶、和停格在殘肢斷臂的曾經美好。
貝魯西斯瞪大了眼,張開了嘴,久久不能平複。淚水滑過鼻梁,滑過肩骨,而他未自覺。【怎麼會……為什麼……會這樣……】神選者踏過的土地沒有聖光,沒有祝福,隻有一朝盡毀。這不是他所描摹的應許,并非他渴求的解救。
他曾以為他沒有錯,以為流血和犧牲是抗争的必然。他走過的收歸路上,有無數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對他說:“大哥哥,他們都說你們是暴徒,說你們擾亂秩序。可我覺得你們是好人,你們給我糖吃,不打我,給我蓋裹着太陽味道的被子……”所以他一度自欺欺人得想,過程的不盡如人意,就結果而言能夠被割舍。
但,不可消弭之聲不應耳聞。
【重要的不是你是誰,而是你想要。】記憶中的女聲和他的腦波重疊,他想起那被遺忘的最終句,并默念出聲。這一聲擲地铿锵,【她曾那樣說。教授,我好像隐約記起了她。她便是那個我曾與你說過,叫着我“貝魯西斯”而非703,唯一願意同我交談的白衣服。】
是她。查爾斯心想。華尼托。你終究做不到你口口聲聲的殘忍。
【你還能記起什麼?】查爾斯放下手中早已涼透的茶杯,眼裡的笑愈發燦爛。
【我記得哥譚,記得蝙蝠,記得蝙蝠燈前的人群熱切,記得那個照破長夜的殘影……】貝魯西斯捏了捏指尖,觸感硬挺,是那枚将要變形的紀念币,【還有一枚記不去緣來的紀念币,和模糊不清的遊樂園嬉鬧。】
這樣卑劣的、龌龊的他,也能成為光嗎?
像是看透他的心中所想,查爾斯的聲音再度回響:【興許在如今的你看來,你們的預言滿是謊言、扭曲事實、偷梁換柱,但不能否認的是人間确曾待你、待我、待變種人以不義,也正因為此,惡魔刁鑽的魅語才有可乘之機。你不要過分自責了。】
這是事實,也是安慰,唯獨不知何種成分偏多。貝魯西斯自嘲地想。
紀念币的故事,查爾斯是從布魯斯處聽來。華尼托雖也在場,但顯見地沒可能去自澄善心。
“是你嗎?”布魯斯正視着她,眼裡的希冀不會亞于此刻的查爾斯。
“不是。”這句話并不全然是假。留下紀念币的不是她,但留下記憶引導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