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從出生到現在都不曾想過,未來某天某個少女會如神燈一般直立在他面前,一本正經說出“做好事會受到神的祝福”這種荒謬絕倫的話。
他是個絕對的唯物主義者,神?在哪?在她異想天開的腦子裡嗎?
沒來由地,被體内一股不明不白的憤怒驅使,他逾步到她面前,低下頭:“如果世間有神,此刻你還會站在這裡嗎?”
少女無畏的目光迎向他:“我還活着不是嗎?這一定是神的旨意,神讓我來拯救你。”
“哦?”他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要如何拯救我?”
好似一壇酒在空氣中發酵,很久很久,直到他以為裡面已經腐敗發臭,她才一字一句平視他的眼睛說:“琴先生,我知道你不會接受法律的審判,全世界唯一可以審判你的隻有你自己,我也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在法律上無論死多少次都不足以,但,法律也有辦不到的事……”
毫無征兆地,眼淚穿透薄霧來到他面前,消失在無邊夜色裡,黑暗中的人卻像迷了路,越說越哽咽:“琴先生,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懂,我也不在乎你是否真心想要傷害我,因為對我來說……對我來說……”
後半句話仿佛噎在喉嚨裡。
她胡亂抹了抹溶在臉上意味不明的眼淚,夜色中閃爍的光亮似乎并不聽她使喚,越來越多,純白、剔透,如從天而降的雪花,在這布滿黑暗的五月天裡落下神迹,她低頌着,呢喃着,仿佛在向神明祈禱:
“……你的改變,就是拯救啊。”
那時的他還沒意識到,這句話會成為他一生擺脫不了的魔咒。
隻在這一刻,心底某些疑窦終于撥開天日,逐漸明朗,那些郵件……那些一直纏繞着他的,難解的謎題。
在她情緒尚未平複之前,他已恢複正色,帶着一絲猜測和确信道:“喂,你不會是有彌賽亞-情節吧?”
陌生的字句闖入腦海,蘭頓時咽下眼淚,睫毛微揚,“什麼是彌賽亞-情節?”
“心理上的某些群體,相信自己被命運選中,相信可以通過拯救他人使自己獲救。”
他嗤之以鼻,“救世主?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蘭尚在驚疑中,老實說她不甚了解自己,比起斯德哥爾摩,潛意識覺得他所論述的更接近自己真實的心理活動,一時眸光閃爍,頗有種做壞事前被人抓包的感覺。
喘息之間,散發着酒香的薄唇輕輕湊近。
“彌賽亞小姐……”浸溢在昏黃光暈中的唇,仿若剛剛撈起的陳釀,閃爍着醉人的光澤。
“改變我,可以拯救你嗎?”
蘭怔在原地,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的吻會如往常一樣自然落下,然薄唇隻輕輕擦過她的太陽穴,灼灼的,似燒毀的羽毛,轉瞬之間灰飛煙滅。
她很快收拾心跳,擡眼笑道:“琴先生說話好像自帶一種哲學氣息呢,讓我蠻受啟發的,能不能再多說點?”
琴酒睨了她一眼,背身走向黑暗。
蘭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多說點嘛……”
“不說了。”
“說嘛說嘛……”
一陣冷風拂過,鴉雀無聲。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可以改變你嗎?”
“不能。”
“不要這麼快回答,你再好好想想呢?”
“不可能。”
“……”
一來一去,蘭被他的态度搞蔫兒了,腿也酸了,疲憊感湧上心頭。下一秒她瞄見路邊空無一人的長椅,臀部直接粘上去,賴着不走了。
沒過幾分鐘,黑臉的男人原路返回,直接坐邊上開始抽煙。四下無人,窸窸窣窣的蟬鳴聲打開了困意,在一片突如其來的甯靜中,蘭不知不覺睡着了。
再度睜眼時,朦朦胧胧發覺自己正枕在一個又軟又硬的物體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某人的腿,雙頰不自覺發熱,下一秒又毅然決然昏死過去。
過了兩秒,她嘗試性地半眯起一隻眼偷偷仰望男人,他自雕塑一般巋然不動,閉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冷白削薄的面龐被光暈攏上一層柔和,模糊,虛渺,仿佛一觸即破的泡影。
“醒了不起來,是需要我請你嗎?”
蘭埋下臉咕哝着:“再賴一會兒嘛。”
不知為何,就是想再多賴一會兒。
潛意識茫茫湧來一陣感傷,告訴她,這種安甯的時刻不會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