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有哪些醫療器械,他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但對醫療器械的熟悉,也不過加深他的恐懼。
每次檢查都是一場淩遲般的審判,先摧毀他的希望,再碾碎他的軀體。
直到,被确診為廢物。
是啊,他已經是個廢物了……可他依然躺在這裡,接受着新一輪的檢查。
耳邊傳來了醫生的讨論。
這個聲音雌雄莫辨很特别,他跟聲音主人一天之内打過幾回交道,此時少了戲谑,僅是一片肅然的冷靜。
“他的臨床表現病症類似于格林-巴利綜合征,但經過進一步的系統性分析檢查,病狀又具一定差異,程度嚴重且混亂很多。目前暫以UGBS代稱(變異版多發性神經炎)。”
“根據近半個月的病例記錄來看,其神經病變已侵襲脊髓前角細胞、腦幹運動經核、大腦皮層以及錐體束等部位。雖通過藥物暫得抑制,但到底治标不治本,且随着對藥物的免疫,病情依然逐漸在他體内加劇蔓延。”
白無水翻看前任主治醫生的記,他發病的頻率極高,病症表現包括針刺感、蟻走感、燒灼感、觸痛。同時還出現手、腳無規律性發麻,四肢末端易肌肉無力,肌肉萎縮、肌肉跳動和肌張力增高等症狀。
而伴随肢體末梢神經出現的針刺感的痛麻感,也導緻了精神萎靡不振,出汗異常等症狀。
嚴重時期還出現過呼吸困難,吞咽障礙,五感全失等情況。
五感全失……
想到他‘滅五感’的技能,白無水神色微妙了起來,是滅五感的神技在反噬他?
她的目光落向病床上的少年,她想象中的神之子,就算不是三頭六臂,也該是個體魄魁梧健碩的運動健将。
可眼前之人,竟是超乎尋常地優雅、纖細。
而疾病的痛症如此折磨着人的身體與精神,可他卻依然頑強地支撐着。
那具纖細的軀殼裡,到底盛放着怎樣不屈的驕傲靈魂?
疾病的診斷大同小異,亞美芝基本上能倒背如流。
可聽見行業頂端的醫生也是如此沉重的口吻,心中難免戚戚: “那他還有機會打網球嗎?”
打網球?
白無水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得了這種病,不成為植物人已是萬幸,還想打網球呢?
她雖是這般否定,但随即又品出了幾分耐人尋味。
按理來說,護士是不會超越醫患關系,去關心病人生死之外的私人問題。
但她既然問了,那就意味着,這個問題對病人至關重要。
甚至是,超越生死的重要。
病床上的幸村精市雖極力降低存在感,但那攥緊緊床單的指尖還是暴露了他早就在偷聽的不安。
他醒了卻不睜開眼,就仿佛已被判定為‘廢物’,卻苦尋一絲生機的自我催眠。
他又一次被擺上了邢台,在光與暗的審判徘徊,無聲地、蒼白地地等待着裁決。
如果這一次,醫生的答案是‘不能’,他該怎麼辦?
就這樣自我覆滅,還是又咬牙切齒地、自欺欺人地、哄騙自己會尋到渺茫的‘可能’?
他不知道……
一秒仿若無限漫長,也不知過了幾個輪回,那道聲音才緩緩響起:“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還要給他做一項檢測。”
亞美護士不解:“常規的檢查不是都做完了嗎?”
……
幸村精市戴着科技感的頭盔,連接電源,意識瞬間進入了一片陌生的世界。
不,才不陌生,因為這裡有與他生命融為一體的網球啊。
這是一個網球場。
他手握不知何時握上了球拍,久違的重量落在手上,卻沉甸甸地壓入心底。
那種擡手便可在賽場上翻雲掀風的感覺,一瞬間滾燙了四肢百骸。
劇烈的興奮沖擊了神經,他有點眩暈,分不清此時站在球場上是美夢,還是被疾病折磨才是夢魇。
而這時,一道聲音從天而降:“這是虛拟網球場,雖是通過腦電波控制,但能夠100%地還原真實比賽的場景與數據。”
原來,隻是數據模拟訓練場。
幸村精市不明白這項測驗的意圖是什麼,但他無條件配合。
片刻,眼前出現了一道人影,是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卻說着一口流利的日語:“你好,我是米諾,是網球康複訓練的教練。”
兩人簡單地自我介紹和握手後,就進入正題。
米諾先發球。
幸村精市壓下血液沸騰的戰栗,沉着應戰。
“pong——!”一顆綠色的網球如閃電般襲來。
幸村精市的眸光刹那間尖銳淩厲,他快速走位,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壓線得分。
動作行雲流水又敏捷,哪裡像是四肢備受折磨,幾個月不打網球的人?
他站在場上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都仿若在他掌控之中,無論對手是誰,都無法撼動他胸有成竹。
幸村精市眼角微挑,眉目間的霸氣之色凜然張放:“米諾教練,請不吝賜教。”
語氣謙遜溫和,但那風雲暗湧的氣勢顯然是在宣戰。
米諾一怔,随即大笑,小白的這位病人有點意思。
他神色認真了幾分,起跳揮拍,一顆風速冷厲的網球帶動氣流雷霆砸來。
幸村精市側身,避開力量與速度的正面交鋒。在一瞬洞察出最佳時機,随即輕輕反擊。
這顆出其不意的球再次令米諾斯吃了一驚,不過也僅此而已。
兩人又交鋒幾十個來回,網球至今還未落地。
可别看他們雙方應對自如,但每一顆回擊的網球都摻了千百個心眼和轉折。
這是一場智慧、耐力、精神上的專業性較量。
兩個人在虛拟世界酣暢淋漓,現實世界的電腦屏幕上也快速地滾動着兩人作戰的數據。
不僅包括擊球的速度力量,還有持拍握力、揮擊角度、以及迎擊時身體各個關節部位的幅度曲線。
白無水對網球不了解,看不懂什麼技巧,但從數據上也隐隐能分析出他們的勢均力敵。
可問題就是,他們勢均力敵,本就很扯。
米諾是世界頂尖運動康複治療中心的康複教練,網球實力雖無法與一流職業網球手相提并論,但若是正式參加比賽,也必能在世界賽壇争奪一席之地。
而幸村精市,僅僅還隻是一個年僅14歲的初中生。
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虛拟世界打破了身體的懸殊劣勢,所以在精神意識的作用下,能夠将網球按照身體條件的最佳狀态诠釋到極緻。
這家夥的精神力,恐怕是個怪物。
兩人的比賽很精彩,也極具觀賞性,但白無水卻并不打算讓他們再繼續下去。
她也不管沉浸其中的少年有多珍惜這次久違的機會,便直接拔掉了插頭。
幸村精市猛地抽離了出來,硝煙彌漫的比賽并未令他大腦受到沖擊,可那猝然中斷的打擊卻讓他的心跌了個趔趄。
他摘掉頭盔,扭頭盯向某個沒人性的家夥。
眼裡的愠意實實在在,竟讓那被憂郁攏住的丹鳳眼銳利逼人了許多。
白無水沒有安撫的意思,拿着電話走出了檢查室:“米諾,分析的報告出來了嗎?說說你的看法?”
真是不容人喘息的霸道,剛中斷了人家的比賽,問題就接二連三地跑過來?
那邊的米諾很是憋屈:“做人不是你這樣的。”
白無水冷哼:“我跟你談正事,你還跟他玩起來了?”
别以為她看不出來,米諾對神之子産生了興趣,故意拉長比賽。
若她不強行中斷,誰知要打到什麼時候?
米諾被拆穿,心虛了一瞬,随即問道:“我有一個疑問,你的病人是哪來的職業網球手?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這種打法。”
“14歲的初中生,你當然沒見過。”
米諾手中助理剛遞上來的報告呼啦啦掉了一地:“十,十四歲?!難怪……”
雖覺荒謬,可稍微一想,又并不意外。
若隻是一般的病人,以她的能力又何需檢查到這個地步?
幾分鐘後,米諾結合數據報告與自己的觀察,說道:“從網球專業來說,幸村的心理,技巧,預判都無一破綻。并且無論處在怎樣的劣勢中,他都能輕而易舉扭轉局勢,并掌握主動權。這是一種完美無瑕得令人恐怖的網球,仿佛将自己的每一個關節拆解開,與網球融為了一體。”
“可這份随心而動的從容自如,不可能是隻通過簡單的訓練就能做到與自己的身體節奏契合,一定也是對自身進行過深度的剖析,才創造出最符合自己身體條件的完美網球。”
“以自身為研究對象的實驗本就很瘋狂,何況實驗的成功需在不斷的試錯與琢磨中才能尋得真谛。”
白無水神色凝重,心中隐隐有了答案,随即米諾又道:“當然,我這可不是誇他。”
“如果是一具成長發育完全的身體打出這樣的網球,那将是令世界都為之戰栗的存在。可他隻是一個14歲的男孩,身體尚處于發育狀态。”
“數據分析表明,他的反應速度、彈跳能力、關節動作、以及四肢旋轉弧度,都存在正常身體達不到的扭曲角度。簡單來說,就是他在發揮身體極限的同時,也不經意地改造了自己的身體。”
“而一旦扭轉人體生長的生理規律……”米諾頓了頓,道:“情況你比我更清楚。”
白無水當然清楚,這也是最棘手的地方。
目前的症狀綜合了多發性神經炎的各類臨床表現,但準确來說,也僅僅隻是初期,之所以還能正常說話,正常行走,是因為身體還維持着一個微妙的平衡。
一旦身體的某個器官或者某類細胞、神經因為身體結構的變異停止運轉,他的生命将以無可抵抗的速度迅速衰竭。
她剛拿到病例時,就根據相應的症狀查閱過許多醫學論文報告。
縱觀古今中外,也僅有三十多例症狀基本吻合,當然也包括一些并未記錄在冊。但論述記載,這也僅僅是第一階段,病情從中期開始不可逆地産生分歧。
其中又大分三類:一類為骨骼歪曲增生,損壞器官運轉而亡;二為免疫系統癱瘓,引發各類癌變疾病,甚至小病小傷也奪人性命;其次則是筋脈盡毀,四肢殘廢,五感盡失,不死不滅成為植物人……
曆史上也有醫者對這類疾病進行研究,可這種疾病不僅無藥可醫,甚至的投入與成效卻極為不對等。
它不似傳染性極強的疫病,一旦尋到攻破病毒的良藥,便可醫治千萬人命。也不是普遍的外科痛症,憑借掌握高深的手術能力便治療縫合。
它的病發條件十分苛刻,一般人若沒有遭受到極端情況對身體的壓迫,其實就很難患病。
可一旦得了這種病,能夠延長壽命,正常存活到50歲,都足以載入史冊了。
不過随着醫療技術的發達,全球的醫療體系都有一定的突破,即便是這類罕症,也并非任束手無策。
但大多數給出的治療方案是,既然他的身體存在輕微程度的異動,那不如就此抑制生長,在保證免疫系統運轉的同時,抑制骨骼與肌體的發育。
換而言之,一旦啟動這項治療方案,他的身體将永遠停留在十四歲。
即便能與正常人無異,也需終日與藥物相伴。四肢不能過度用力,也不能過度憂慮。
上一任尾田醫生在神經外科領域也具有一定的水準與造詣,做到這些并不難,但恐怕,這對幸村本人而言,與死人并無區别。
或許,以上種種,才是上一任尾田醫生把病例推到WMO,也是WMO把病例交由她負責的原因。
想明白這些,白無水隻沉沉歎息了一口氣。
當大多人還處于網球啟蒙時,他就覺醒了将運動美學發揮到極緻的研悟意識。這種思維境界的領先,恐怕才是他在同齡人中封神的原因。
神之子嗎?
瘋子才對。
這種家夥不繼續打網球,恐怕天理難容吧。
隻是可惜凡胎□□的生理極限,無法承載他超神的野心。
如果重塑他的肉身,鍛造他的筋脈本就是一場荒誕的醫學研究。
那便,創造奇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