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都落山這麼久了,淺淡的餘晖還在耀着西邊的天穹,好像舍不得離去。
晚霞鋪滿了天上的綿軟白雲,黃昏腳步躊躇,走了又走,卻一直顧盼回頭,不肯把舞台交給早早候在幕間的夜晚。
烏雲蓋頂般的詛咒,已經在兩支軍隊互相蠶食之間被咒術師以雷霆之姿盡數祓除。
當五條悟回到戰場時,米格爾以「黑繩」拖住了他十分鐘,這十分鐘内,遠在東京高專的夏油傑與乙骨憂太的戰鬥華麗謝幕。
黑發柔軟,長相顯得有些軟弱的少年一雙微微下垂的眼眸神似食草動物,給人以無害和單純的印象。
“為什麼夏油先生要來搶裡香?那天和大家打招呼的咒靈,明明有不相上下的實力。”
這樣純粹地說着自己最大困惑的少年,卻是剛剛以自己為祭品,解除咒靈咒力限制的瘋狂之人。
“因為,我們是大義啊。”
終曲奏響之時,卻是慷慨哀轉,把所有的心緒都融入奔騰的音符,浪漫的奏鳴與交響。
淺粉色的天幕被強大的爆炸氣流所滌蕩,軟雲在霎時間被盡數打散,吹得方圓百裡都晴空如鏡。
高專被這一擊挖出一個巨大的陷坑,亂石碎瓦之間煙塵滾滾,可怖的瘡口就這樣橫亘在古樸的建築群間。
塵埃落定。
斷壁殘垣訴說着天地寂靜,邪惡的詛咒師無影無蹤,許是遁逃了。年輕的強大術師站在原地,有些迷茫地仰頭望着天際。
他也許聽到尾聲的腳步敲着遙遙的足音到了。
·
·
·
窄巷不深,前後通透,冬日的風在兩頭吹着寂寥。天光已經足夠昏暗,但西邊還熏着淺粉,這抹顔色仿佛是從夏日的荷身上借來的,那麼恬淡。
但那時的熏風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逝去了,哪怕是當初的清苦也已不再。
“你來的真慢。”
夏油傑扶着已經斷掉的手臂,倒也不知如此徒勞地覆着傷口到底有什麼作用。
他靠坐在了牆邊。
路燈在這時候亮了,照亮巷外的路。站在巷口的男人一頭白發,璀璨的雙眸是頭頂蒼穹,在環境光下沒有記憶中那樣藍,反而因周圍的光而變化着。
“我的家人都怎麼樣?”
黑發略顯狼狽披散着的夏油傑依舊表情如常地微笑,眼神放在了男人手中提着的雪白繭袋之上。
“每個家夥都成功逃走了……如果你也在說她,她就在這。”
黑發的詛咒師用光了所有的咒靈。四千多隻,他二十年來一點一滴的收集,在今天盡數散去。
沒了咒靈、身體也已經重傷斷去一臂,任何一個術師逮到他都能将其處刑,更何況是五條悟。
不過……咒靈其實還有最後一隻呢。
靠着牆壁仰頭的詛咒師身下的影子扭曲扯動起來,慢慢拔高身形浮動在半空,化作遊動的觸手影團。
“打開咒物封印就失效了,所以還是等一下吧。”五條悟把雪白的繭袋放到了地上。
夏油傑也點頭笑笑:“算了算了。”
“幫我把這個還給他。”
黑發的詛咒師此刻已然是眉目舒展,唇邊的笑意從未散去,他從懷中拿出了當初撿到的乙骨憂太的學生證,丢給了白發男人。
“原來小學那件事也是你搞得鬼?”
“……是啊。”
“真受不了你。”
五條悟看着巷子裡浮動着的黯影,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為什麼不用它?這是希送給你的東西吧,斬斷什麼都輕而易舉的刀也能用來逃跑……明明有老婆還要去搶别人的,真丢人啊。”
“哈哈哈哈……”
夏油傑忍不住笑了起來,或許不是在笑自己的固執,隻是在笑自己有老婆也有刀。
“……”
“最後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黯影靜靜地飄在巷口,沒有任何發動攻擊的意思。自它成功變為特級過咒靈的那一天起直到現在,這把殺人的利刃就一滴血也沒有沾過。
“不管别人怎麼說,我都打心底厭惡非術師。”
“但我并不恨高專的家夥們。”
他深邃的眼瞳微動,視線放在了面前的白繭之上:“隻是現在這個世界,無法讓我發自内心的歡笑。可以欺騙我的那個人過得很痛苦,也讓我更憎恨一切。”
“……”
暗淡的天光哪怕沒有雲痕的遮掩,也已經無法照亮任何東西了。
黃昏終于織起了最後一絲餘晖,一步步就着舞台的階梯往下走。
“傑。”
五條悟走近了幾步,在巷口蹲下身來。
就在那張薄唇張開,要吐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兩人忽然聽見了身旁響起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我提着裝着我自己的繭袋,用觸手解開了袋口,深吸一口氣,把它倒了過來。
“撲通。”
時間開始流動,從2009年的早春,某個清晨陽光燦爛的日子,老式手機裡播放着的古典曲子停在3:13,臉印在袋子底部,整個人上下颠倒,有點頭重腳輕臉充血的我——
于一個黃昏消逝、尾聲已盡的時候,摔出了織起緘默長達十年的繭,還是腦袋朝下,哐當一聲痛得嗡嗡作響。
呼吸,進入鼻端的是真實的空氣,眼睛睜開不再是黑暗和黑暗——陪伴了我十年四十年的黑暗。
是兩位摯友,是我的摯友親手了結我的摯友的畫面。
我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但是渾身上下一丁點力氣都沒有。明明已經歇息了十年,十年我都不曾有任何改變,在敵人手裡都是最重要的戰略道具,身上沒有半條傷口。
但我卻像離開了水十年的魚,連掙紮跳動的力氣都早就沒有了。
也不知道是什麼抽幹了我的勇氣,我堅不可摧的意志和強大的承受能力全都消失了。
或許是夏油傑身上的血,他殘缺的身體,釋然又眷戀的笑?
離别磨損了篝火,此刻的離别是将篝火沉入了深海,它刹那間熄滅,連灰燼都迅速四散漂去。我是海水和海水之間的海水,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帶不走。
它磨損傷痕累累的我,到、什、麼、也、不、剩。
我崩潰了。
“這個,怎麼沒用這個?”保護自己啊!我的初衷就是要它保護你啊!
現在是百鬼夜行結束的時間吧,那為什麼這雙滾燙的眼睛之下,夏油傑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咒靈,我身後的黯還好好活着,半條觸手都沒缺?
他的眼神溫柔:“我們是并肩作戰的夥伴。”
“……”
眼淚在發瘋一般往外流,我已經太久沒有回到自己的軀體裡,這種人類的七情六欲膨脹折磨脆弱神經和身體的感覺,幾乎快要讓我死去。
我們是并肩作戰的夥伴,不是咒靈和主人,不是劍與執劍者,不是盾與被守護者。
我們是并肩作戰的夥伴。
心碎感從指尖一直蔓延到發梢,我幾乎要失去所有能力,把我自己也失去了。
“道别了就不流淚了,不然真的舍不得走。”
他擡手去拂我面頰上斷線的眼淚,我讀得到說這話時他的笑容是幸福的。現在那雙眼睛來自十五歲的他,我們初次見面,在高專的醫務室,陽光是最溫暖的燦爛。
那時他說:“你是為了救人才沒有逃走,為了保護普通人與詛咒戰鬥,我覺得你很了不起哦。”
腦海中閃過的畫面幾乎讓我窒息。像是有人拿粗粝的繩子吊住我的喉嚨,收緊再收緊,把我吊在了一方晴天下的花海之上。
他最後笑着,和十五歲的他一模一樣。
“我愛你啊。”
我分不清這是我們兩個誰在說了。
芬芳的夏花散發着淡雅的馨香,我珍愛之人在指縫間如握不住的流水灑在昨日。
我根本不可能止住淚水,心中的雨已經催起了洪峰。但我在他最後一次眨眼的時候瞬間停下了眼中溢出的淚,讓他的手把那些眼淚拭去,沒有再哭了。
“希。”
五條悟的聲音傳來,不知出于何種緣故,我下意識呆呆地轉頭去看他。
經曆了一場惡戰,他身上卻一點痕迹都沒有。别說血,連灰塵都沒有沾。這麼長時間裡唯一将無下限解開的時候,恐怕還是那天我伸出觸肢卷住他,和他打招呼。
他突然像前次見面在甜品店聊天時那樣,卸下臉上的沉重換上了輕松的笑:“你看,這是我可愛的學生的學生證哦~我畢業真的去當老師了呢,要不要重新入學高專來當我的學生?”
他撐開手邊那個白色繭袋:“要不你回到袋子裡吧,等五條老師說‘可以了’,你再鑽出來好不好?”
是在轉移注意力。
我驟然反應過來,轉頭撲向夏油傑,凝出一寸淚刃捏在指尖要去割開他的喉嚨。
手指摸到脖頸,卻發現他已經沒有了呼吸,眼角還有淚水。
哦,原來道别已經結束——道别早就結束了。
“……”
悟還在笑,然後他停下了。
心鎖已經摸不着,咦?什麼時候沖走的,是水流太湍急了,把鎖鍊和鎖頭都同時帶走了嗎?
我體内龐大的咒力,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向外洩露着,以這條小巷為中心,一圈圈朝外圍蕩開——
可怕的能量接觸到的所有事物都處于一種缥缈的狀态,生與死在此刻疊加。我身邊的一切,我眼中的萬物,掠過天空的小鳥、身側的磚牆、街道、遠處正在休整的術師、電線杆、破損倒塌的建築、受傷的普通人、花草、柏油馬路……
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就是紙糊的房子。
所有被無形的咒力洪峰一個浪頭淹沒的一切,都會在簡短的幾秒内化作灰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在那一瞬間,恐懼要絞住我的心髒硬生生将它鍘停,我在劇烈的心悸之間把全部的能量轉變為了正向,把飽含破壞欲望的咒力以一反轉術式的正能量,而那些無窮無盡的眼淚則成為了現實物質的粘合劑。
夏油傑的斷臂開始生長,失去血肉造成的傷口在光速愈合;今天為了對付宏安的咒靈複數次展開過領域而疲憊的五條悟,體内虧空的咒力在瞬間被充滿;戰場波及到被損毀的建築飛速複原起來,掉落的磚石鋼筋浮起,在那股能量的帶動下與牆體嚴絲合縫地回到最初的位置……
破碎的磚石瓦礫如同拼圖片片相接,受傷還沒來得及救治的普通人和術師都在一瞬間痊愈。
而這股磅礴的力量還沒有宣洩完畢,它還在如洪水般傾瀉。滔天巨浪像是要淹沒整個世界,把地面也湧成海洋,讓人類隻能乘着諾亞方舟活下去。
遠在京都的七海建人,驟然握住了胸口的項鍊。
那一股恨不得傾吞世間的咒力讓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哪怕是受了小傷的同伴,在盯着自己身上的傷痕瞬間消失的那一刻,都以僵硬的表情擡起了頭。
所有人都在望着天空。
這些在街邊聚集起來修整的術師們是由七海健人帶領的一支小隊。他們現在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咒力,原本消耗掉的體力也像被吹氣球一樣補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