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這個道理,未到雙十之齡的文姜華都明白,可趙府的當家人卻不懂。
“文娘子是個明白人。”
“我是不願姐姐再委曲求全,待在趙家受苦。可也不能我自己一廂情願,還要姐姐自己想明白才行。”
“所以在趙府,還要先勞煩文娘子看顧姐姐,若有事便派人遞消息給我。如此,宮裡也承你們夫妻這份情。”
文姜華欠身稱是,現下說明白了,自己心裡也踏實。本想回到席間,可李雲妙一轉身,就看見不遠處站着的李璇初。
李雲妙不禁有些心虛,對上姐姐含着歉意的眼神,
“姐姐?”
李璇初拍了拍文姜華的手,溫聲道,
“弟妹,你先回去吧,我與姌姌說幾句話就來。”
*
文姜華便獨自先離開,等回到湖邊時差不多已經到了開席的時辰。約莫一刻鐘後李雲妙和李璇初也前後入席,隻是比起李璇初,李雲妙的臉上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與其說是湖心亭,倒不如說是在水上辟出了一條長廊,李鳴戈和蔺玉安坐在最中心的案前。
李長舒敲了敲妹妹的腦門,
“在想什麼呢?”
李雲妙也不回答,朝他做了個鬼臉就自己跑去坐下。
等交談聲漸弱,便聽見張内侍快步走來,躬身道,
“聖人,長公主到了。”
一時間大家都有些驚訝,用餘光去看李鳴戈的臉色。李鳴戈略嗯了一聲,
“請進來吧。”
畢竟是兄妹,再怎麼鬧也還是給她留着顔面,更何況這位長公主并不簡單,當年先帝暮年之時,她可是能參與政事的。
張内侍聞言一頓,接着開口,
“聖人,景王世子也到了。”
這句話算得上一石激起千層浪,因為對于許多人來說,他們已經十一年沒見過李清馳了,他此次返回京陵後鮮少出門,所以大多數人竟還未一睹真容。如今有這等機會,他們自然翹首以待。
李鳴戈面色無波,
“來了便入座吧。”
李雲妙眸光一閃,摸了摸空蕩的腰間,不禁輕歎,那玉玦被自己不下心落下,想來還在李清馳手裡,得找機會要回來才行。可此事不便讓旁人知曉,隻有自己親自去尋。
隻是李琬的話也提醒了她,給李清馳帶來麻煩是李雲妙不想看到的,所以現在反而不敢輕易去找他了。
不過他今日既然來了,自己能不能避開人去把玉玦要回來呢?
思緒間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走入長廊,徑直來到李鳴戈面前。
李鳴戈目光幽幽,看着那人與記憶中的身形重疊,握着茶盞的指尖發白,心頭不受控地一滞。
有些人,長久未見,但始終知曉他就在那裡,可等死訊真的傳來,積攢多年的複雜情緒便如洪水猛獸,将人狠狠拍在水底,沒有半點喘息之機。
幸好,他是君王,在位二十餘年,早就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君王,本就不能有慈悲心腸,不是麼?
李妤随意行了個欠身禮便入座,聖人與長公主的隔閡已非一日,衆人倒也見怪不怪。
李清馳緩步而來,空青色祥雲紋長袍,簪白玉冠,湖面泛金,行走在烏木柱檐之間,出塵淡然,竟有種置身太虛幻境之感。
他清淺的眉眼未動,躬身俯下行禮,
“聖人萬安,皇後萬安。”
李鳴戈并未讓起身,就這麼晾着他,一旁坐着的各家朝臣内眷噤聲,心中不由地替他覺得難堪,到現在誰還能看不出來,聖人不喜李清馳。
李清馳姿勢未變,依舊俯身。長公主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怒氣根本壓不住,都打算直接開口罵了,不遠處卻突然傳來嬌俏的聲音,
“阿耶,說好要看賽龍舟和水秋千,怎麼還不開始啊?”
李鳴戈側身,對上李雲妙眼巴巴的可憐樣,似乎真是覺得無聊了,開口時聲音都溫和下來,
“好,姌姌想看,那現在便開始。”
“都坐吧。”
李雲妙粲然一笑,
“阿耶最好了。”
在剛剛那種場面,能如此随意開口還不被聖人斥責的,也隻有李雲妙了。她餘光掃過剛落座的李清馳,悄悄松了口氣,轉頭看向廣闊的湖面。
李清馳嘴角輕扯,垂眸将桌上的涼茶飲盡,再看過去時,隻見她那眸光裡映着水波,潋滟靈動。
可此時李雲妙身上不止一道視線,李妤眉頭輕蹙,似乎想知道李雲妙為何如此。當年她還那樣小,與李清馳也熟悉不到哪裡去,時至今日,早該全忘了,卻這樣護着他。
可是自己忽略了什麼?
湖邊的龍舟可不等衆人再多思索,一聲令下便用槳闆猛擊湖面,破開水波而去,在隆隆的鼓聲中一路向前。
廊中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不禁被熱鬧刺激的場面感染,已有人喊出聲來,為一隊龍舟助威,紛紛猜測誰會先到對岸去。
金鑼響起,一場龍舟賽便分出勝負,接着便有架了秋千的船隻駛到湖心,船上的人将船頭秋千約蕩越高,到最高處時松手跳入水中,像魚兒般自由靈活,引得衆人叫好。
無論是朝臣官貴,還是夫人小娘子們,興緻高昂之際,随意走動交談,連李鳴戈也陪着女兒站在闌前指着遠處說着什麼。
可李清馳周圍卻像有什麼怪物,大家都繞着走,不經意間錯開眼神,仿佛沒看見他這個人一般。
李清馳倒是沒什麼反應,淡淡看着遠處水面上的熱鬧,卻沒料到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元洄。”
李清馳倏而掀起眼簾,閃過一抹複雜之色,側身拱手,
“見過叔叔,多年未見,不知這些年叔叔可還安好?”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燕王李如璋,他溫和一笑,拍着李清馳的肩膀道,
“我一切都好。這一晃十一年,元洄都長這麼高了。”
“想來你們在青州的日子并不好過,我曾想派人去青州探望,可皇兄不允,後來也隻能作罷。偶有過路的商人,卻也未見往青州去,連捎個口信也不成。”
“三弟新喪,我也是徹夜難眠,想來元洄和弟妹更是如此。但好在皇兄召你回京,日後照看也方便些。”
“你堂兄雖不成器,但好歹這些年也在京陵城内外結交了不少好友,帶你多認識些人,總是不錯的。你但凡有需要的,便來找我,或是你嬸嬸都可,隻要府裡有的,你盡可以拿去用。”
“我啊,如今也上了年紀,就盼着你們這些小輩好……”
李妤站得不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燕王,譏诮開口,
“從前倒沒見他關心過一天,如今倒是上趕着充好人,這種便宜叔叔,不要也罷。”
李琬聽到母親的諷刺,不由地嘴角一抽,挽着她就往旁邊去,
“阿娘,這麼多人呢,聽見阿娘說叔叔可不好。”
李妤冷哼一聲,
“有什麼不好的,他李如璋現在可是晟國有名的賢王,上能替聖人分憂,下能關心小輩,誰還能挑出他的錯來?”
李琬悄悄往後看了一眼,确認無人聽見才接着道,
“阿娘這麼多年一直都很沉得住氣,方才卻差點失态,并非阿娘不知曉利弊,不過是關心則亂。”
“我們心疼表弟,所以也更要鎮定,關心則忍。”
李妤歎了一聲,握着女兒的手道,
“幸而你這麼多年體貼懂事,明理懂大體,否則阿娘這麼些年的苦楚,竟是無人可訴了。誰又能知道,這天家富貴,最是冰冷無情,誰又能體會我作為姐姐的心腸……”
母女相視一笑,終是無話。
[1]出自李隆基《端午武成殿宴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