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朦胧的晨光透過床帳的縫隙灑落,在柔軟的被褥和枕頭上蜿蜒成細小的光河。她側身躺卧在那片寂靜中,無聲地望着伴侶的睡顔。
她很清楚這是她一個人的夢境。
帶翼蛇窩在她懷裡,呼吸緩慢勻長,冰涼細膩的鱗片被她的體溫捂得溫熱。
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如同長途跋涉終于找到水源的旅人,一刻也舍不得移開目光。
周圍的世界寂然無聲,紅發的半神仍在沉睡。平時總是無意識蹙在一起的眉在睡夢中舒展開來,陰鸷的五官也在朦胧的晨光中變得柔和。
她忍不住伸出手,仿佛想去觸碰光。
顫抖的指尖落到烈焰般美麗的紅發上,沿着發梢卷曲的弧度慢慢往下。
她輕輕撫着他的臉,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萊拉?”沙啞的嗓音在喉嚨裡滾動,梅瑟莫睜開金色的豎瞳,神情仍然染着睡意。
她沒有回應,隻是繼續用指尖描摹他的面容。
梅瑟莫蹙起眉。“怎麼了?” 他壓低聲音。
蒼白寬大的手掌抓住她的手,讓她不得不停了下來。
她用知曉自己在做夢的聲音開口:“……梅瑟莫?”
“我在。”
“……不,”她語氣溫柔,“你不在。”
她湊過去,趁着梅瑟莫愣神的檔口,蜻蜓點水地在他面頰上落下一吻。
“梅瑟莫。”
這次他沒有出聲。
“我已經不一樣了。”她說。
柔軟的長發沿着肩頭緩慢滑落,她直起身,自上而下地望着他。
朦胧的晨光在她背後氤氲開來。她臉上的神情始終溫柔,那是人注視着自己的愛人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不論你當時愛我的原因是什麼。”她說。
“我已經變得和那時候的我不一樣了。”
……
她第一次這麼想要殺掉一個人。
想要殺人的感覺,原來是一種奇怪的癢意。
每當看見那個戴着死蟲面具的身影,一股強烈的癢意就會從她的骨頭縫裡冒出來。
每當看着那個身影在她面前還有心跳和呼吸,能笑着揮别家人出門,她就會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癢,讓她如遭蟻噬,手指痙攣,總是非得握住什麼,才能不讓其他人瞧出端倪。
“你弄痛我了。”小孩子的聲音讓她回過神。兩人站在神殿前的廣場,聆聽祭司的訓誨。
她松開手,道了聲歉。
“抱歉,圖爾娜。”
小姑娘現在正是最計較公平的年紀。如果隔壁的孩子打一罐水獲得了一枚殘缺的角币,那麼就算天塌下來了,她也必須獲得同樣的報酬。
由螺旋的圓柱撐起的神殿,是整個城鎮最宏偉的建築。身披姜黃長袍的祭司站在普通民衆無法觸及的高台上,高台兩側立着手撐巨大曲劍的角人戰士。
她隔着人群,望着那祭司角上綴着的絲縧,和那瘦削身影肩膀垂下的流蘇。
她望着那細細的、細細的絲線。
由于圖爾娜父親從事的職業,她們得以站在人群前排。
被問及父親的工作時,圖爾娜說,父親的職責是幫助罪人重生成為好人。
她們穿過人流熙攘的集市。道路旁有攤販坐在棚子下,售賣紡織的工具。
“如果有人不想重生成為好人呢?”
咕噜噜、咕噜噜,紡錘轉動着,将纖維撚成細細的紗線。
“怎麼會有不想成為好人呢?”圖爾娜困惑地望着她。
“所有人都應該當一個好人。”
淩厲的皮鞭聲落下來,周圍的行人被那動靜吸引,圍到刑場旁觀看奴隸受刑。
“……是啊。”她說。
所有人,都應該當一個好人。
回到家中時,圖爾娜的祖母正在織布。
被挂毯籠罩的昏暗房間裡,那佝偻的身影借着燭光,吃力地端詳布料上的紋路。
“要變天了。”
相同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
各地的角人在召集勢力,聚集反抗的軍隊。戰火的硝煙飛躍平原和高山,同樣抵達了這遙遠的城鎮。
被召去前線的人包括圖爾娜的父親。
“聽說你也能戰鬥。”
戴着死蟲面具的男人語氣平靜地開口。
“我們現在正好缺乏戰力。”
她随身帶着刀,那把刀有梅瑟莫軍的标識,是她的戰利品——是她殺過梅瑟莫的士兵的證明。
圖爾娜的祖母将那把刀還給她時,蒼老粗糙的面容無比慈祥。
——他不信她。
他不想将她留到後方,和他的母親和女兒待在一起,而這正和她意。
在戰場上能發生的意外太多了。
……在戰場上,能發生的意外太多了。
他們沒有在前線待太久。梅瑟莫軍的騎兵繞過封鎖,從後方突襲了角人的村子和城鎮。當圖爾娜的父親踉踉跄跄撲到城門口時,周圍已經隻剩下焦黑的廢墟。
嗆人的灰燼被風卷起,像寒風中的雪片一樣漫天飄飛。城門口的尖樁上插滿屍體,那些焦黑的身影如同枯枝,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都在火焰的焚燒中面目全非。
梅瑟莫的鐵騎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維壺師開始哭嚎。
“母親啊——母親啊——”
那凄厲的嗓音如同野獸泣血。
“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什麼都沒了——”
那個身影跪在地上,以頭撞地。他用雙手不斷扯着面皮,好像要将自己的皮從臉上撕下來,露出血淋淋的血肉。
“啊啊——啊啊啊——”
她站在不遠處,心想:
——原來不是裝的啊。
這幾天,她一直看着他,一直觀察着他,一直等着他露出空隙,露出那面具下的真實面貌。
疼愛女兒的模樣是裝出來的,關心母親的行為和話語也都是假象。
像維壺師這樣的怪物,怎麼會有溫情的感情呢?
像維壺師這種東西,怎麼配裝出人類的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