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丫頭們還在顧自忙碌着,沒有一人敢四處打量。
謝從安又借着鏡子觀察一番,忽然意識到隻有小鹿的衣着打扮是要比着其他人都好的。
優待的反倒會被欺負?
這忠義侯府的大宅,似乎不像印象中的無聊。
她默默一笑帶着小鹿走了出去,一路穿廊入院,也算見識了這長安第一侯府的秀麗園林。
有年頭的經曆從不是用錢就能堆出來的,這其中的意趣高雅,也讓她這個“後來人”贊歎不已。
在見到門外候着的一大隊儀仗時,終于還是沒能忍住吐槽:“入個宮而已,不至于吧……”
直到被伺候着上了馬車,一回頭發現小鹿也乖乖跟了過來,不自覺對她多看了幾眼。
就是這幾眼将謝又晴看得手掌冒汗,心亂懸旌,結結巴巴的試圖找話:“主,主子子莫怕。有侯爺在,皇帝還是要給咱們謝氏幾分面子的。”
那雙眼還是不敢正視自己,才說了幾句話,手都捏的紅了。
謝從安着實有些無語。
她發覺自己好像對這小丫頭習慣得緊,可記憶裡又并未有多少實在印象,想了想,決定安撫一下這個小跟班,卻沒想到對方被吓的脖子一縮,眼中都有了淚光。
瞧着那可憐又委屈的樣子,她隻能強忍怒火,勉強着扯動嘴角将手放下,“你待會兒跟着馬車,仍在宮門外等我便是。”說完靠在軟枕上閉目養神,隻當未發覺對面的偷瞧。
半晌後,耳中忽然傳入讷讷的一句:“主子大病痊愈,當真是咱們謝氏的福氣。”
那雙水汪汪圓滾滾的小鹿眼的确是很讨人喜歡的。
謝從安看着面前的小丫頭,卻忽然沒了笑一笑的力氣。
自己這個謝小姐的蠻橫跋扈在大乾朝是出了名的。對身邊人動辄打罵,不開心時取人性命亦是常事。除了謝侯,從未對誰有過半分親近,擺明了是個人見人厭的角色。
她就因為被塞入的記憶感觸,被迫将這些都仔細體味了一回。
尚未懂事便沒了父母,懵懂之間坐上家主之位,自此連落淚都要三分考量。隻因年紀輕難得尊重,急欲求成便錯用了嚴苛之法。漸漸的,族人聚集起來對上反抗,更有人在顧及不到之處變本加厲,尋釁作惡。她也因此變得更加偏執,手段愈發的毒辣。
惡性循環之下,已經是人心盡失。
短短數年,謝氏一族生出無數蛀蟲敗類。以忠義侯府馬首是瞻的明溪一支眼見要分崩離析。青溪一脈就變得更加低調,退出都城長安,遠離大乾官場,自稱“城外人”,直言四節之外不複相見,明顯是要與明溪劃清關系。
不少的政人騷客也都在歎息謝氏的峥嵘不再。而這樣源源不斷的挫敗感,正是日日将謝小姐逼到爆炸的根源。
謝從安也是沒想明白:作為家族中身份最最尊貴的忠義侯,他老人家明明也對自己很是疼愛,怎麼就會任由家族中紛亂至此,連小孫女被逼瘋了也不幫幫忙呢?
讓一個小小的姑娘做世族之主?怕不是真的……故意不想讓她活?
主子半晌不說話,謝又晴怕是自己惹的不快,揣摩着道:“走了這半晌,怎麼還未到?不過才幾個街口啊……”一面說,一面極其小心的去掀窗前那片精緻紗簾。
草木芳菲是個耗費功夫錢财的秀樣,富貴人家能拿它來做床帳和裝飾的屏風就已經不錯了。她家主子卻最喜歡拿這種矜貴物件兒做消遣,讓人分繡了幾層,夏天的時候挂在車上做簾子,既透氣又能遮曬,一舉多得,隻是奢侈的惹人恨。
淩厲如刀的日光随着她的動作跳了進來,晃得人不自覺去躲。
謝從安啧了一聲,往後一仰,窗外遠處,一排跪地的白衣卒犯突然映入眼簾。
小丫頭知道自己又闖了禍,連忙撒手縮進了角落裡,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然而卻見對面的人一臉驚愕,直直的僵住。
她才要開口上前,謝從安一手捂住她嘴巴,示意冷眼。
滿心不解的謝又晴瞪着圓滾滾的眼,瞧着主子将紗簾撩起。那副古怪的面孔當即變色,轉頭喝停馬車跳了出去。
入宮的儀仗浩大,已經引來了不少百姓圍觀,此時忽見馬車停住,鑽出來一個珠光寶氣的美貌少女。衆人紛紛議論出聲,又将更多人引來,向此處聚攏。
謝從安強壓着心中翻湧的怒火,等着護衛将人群隔開得以前行,同時還要默默承受着四周的打量。
遠處的那座高台似乎也被這裡驚動,底下的人也紛紛回望過來。
冥冥之中,有人的目光與她隔空相遇。
那雙含有萬物卻又空無一分的瞳孔濃重如墨,仿佛下一瞬便能将整個世界全都吞入。其中的蒼涼悲怆是謝從安從未見過的。
心髒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胸口。
在這樣的地方以這種方式重逢,難道重生的原因就是他嗎?
時入夏末,早晨微涼的空氣經曆了豔陽高照,更容易令人腳重口幹。
炙曬惹起的汗意帶起了謝從安心底的不安和焦燥。
亦步亦趨之間,那個思念至極的聲音從心底響徹了耳畔,讓她喉中酸澀,眼眶發燙,腳下才行了幾步就覺着所有的血液都沖了上來,卻隻能硬生生的哽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從安,這是福橘,看來好看,卻不好吃的。若你将來能看見了,千萬别教人哄了去。”
“從安,其實看不見也沒什麼不好,眼睛能見到的,未必是真的。”
“從安,心裡能感受到的,才是最真的。”
“從安,做我的女朋友可好?”
“從安,我來做你的眼睛。”
“從安……”
“從安。”
“謝小姐。”一道深紅迎至身前。
白面蓄須,尖鼻細眼,眉間還攏着些陰翳。
并不溫和的相貌卻莫名熟悉。
謝從安緊張起來。
餘暑天氣,對方卻一身整齊的官服,額間未見汗意。
能夠這樣的平靜,看來不是個普通角色。
她調整呼吸,平息方才的悸動。
謝侯府閉門已十年之久,她也鮮少外出見人,方才的那聲招呼算不上親切,這人大抵是從馬車标記猜測到的身份。
面對未辨善惡的打量,謝從安額前已經出了一層細汗,袖裡攥着帕子的手好似被什麼壓着,卻怎麼也抽不出。
忽見對方側身行禮,她下意識閃開半步,順勢回望,心口揪緊。
原來不遠處站着位伛偻老者。
對方眉目和善,周身的氣勢卻不同尋常。
老人的發色與手中拂塵一樣雪白,陽光照落在一身如墨的衣袍上暈出奪人目光的靛。
那是上好的官錦經過了十四道繁複工序才能有的絕佳品相,證明着能夠親近帝王、拿捏生死的身份。
謝從安默默盤算着,四肢手腳具已冰涼,方才那抹微薄的汗意已瞬間散得精光。
老人的面目隐在傘影之下,垂墜的眼皮也遮住了目光,唇角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看上去眉目不動、穩如山嶽,卻分明是連呼吸都有收有放,謹慎的很。
……這個比眼前的這位還不好相與。
心内煎熬起來,謝從安有些分神,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将她吓了一大跳。
“不知小姐有何示下?”
對方的語氣較着方才,明顯已經恭敬許多。
謝從安來不及細想,嗯了一聲遞過玉牌,朝那高台處揚了揚下巴,驕蠻淡定,“我來帶他走。”
傅守誠微微颔首,目光卻不留痕迹的再次掃向她身後。
層疊垂落的眼皮之下,老人輕微的動作幾不可見,搭在臂側拂塵上的手指微微擡了擡。
這方從善如流,接過玉牌應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