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醫這會兒已經拿準了她的身份,豈有聽不懂的道理,當即意會應下,又多囑咐了一句:“公子這處的藥方先吃上幾日,屆時我會親自再來複診。”
這一番刻意讨好,也不單為着侯府的名頭。
因這醫館營生少不得要琢磨藥材采買,大乾盛産藥材的地方不少,來路多少都與謝氏有着沾連。隻是忠義侯避世一舉讓多少皇商都不得門路,更不需說那些有意想要攀附的,若是今次能被他得了巧宗,豈是幾趟親診能算得盡的利益?
謝從安當即安排人引路去閑鶴亭,送走胡太醫後回頭一瞥,“兩位表兄與我同路?”
那不容置疑的語氣,讓謝以山與謝元風當即對看一眼,隻能老老實實跟了出去。
剩下的奴仆們見主子都走了,你瞧我看的遞了眼神,也都偷偷跑了出去。
屋子空了,茗煙這才松了口氣,一回頭,發現床上的人已醒了,正靜靜望着帳頂。他想着是否該問上幾聲,卻聽對方忽然幽幽歎了一句。
“鄭家亡了。”
鄭和宜面色無恙,眼角卻滑下淚來。
怪不得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茗煙看得喉間一哽,跪倒在床邊就哭了起來,口中不停道:“鄭公子,你受苦了。”
本朝帝王是篡位登基,臣子們對此也是心照不宣,可翰林院那一批書呆子卻總抱着秉筆直書、不可妄言的文臣風骨,滿口不虛美、不隐惡的大義。
其實封建曆史的千古帝王中,哪個沒有染指史實的行為。
文人雖愛扯什麼仁義道德,也并非是真的拿捏不住。不過等待個恰當時機,選個對的人下手,想要的内容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可這件來日方長之事,怎會忽然惹得帝王發難。
鄭家莫名罪獲累及九族,昭告天下的,自有其逃脫不得的滔天罪名。
依仗盛寵,忤逆犯上,觸犯天威,罪大惡極。
一夜之間,鄭氏不僅被颠覆了百年之盛,還被摧毀了簪纓世冑的名聲。
雖說翰林院的一衆學子對此事都有着各種揣測,但帝王震怒,前車之鑒又如此慘烈,誰還敢站出來為鄭家喊冤。
鄭和宜自小便跟随師父在外遊曆山河。長安如何,家中如何,他蓋不知情。滿城風雨時他人尚在塞外,彼時聽聞此信,隻疑傳言有失,待發覺不妥,啟程回到長安,才入城門就被拿入獄中。
雖然借着銀兩賄賂獄卒,身體上并未有過多的折磨,但親眼看着往日的高樓大廈覆滅不存,他滿心的疑問和憤怒也跟着滴滴點點都化作了死灰。
再憶兒時,爺爺常在書房獨坐,對着一池子的枯荷冬雪斂神沉思,似有難為。他每每追問,老人也隻是凝神注思,對着面前空無一字的宣紙。後來問到父親,父親提筆寫了八個字給他。
居安思危,未雨綢缪。
鄭氏與這座繁華的長安城已沉澱了百年光景。究竟是何事,會讓無論何時都從容淡定的爺爺那般難為?
鄭和宜百思不解,更不甘于被囿于屋狹四壁,于是選擇了徜徉在外,遊曆山河。
少華正勇,意氣風發才是他,父親寫下的那八個字,總是與他的向往無關。
轉觀此刻,鄭和宜終于懂了,所謂的升平祥和,隻是浮華與陷阱之間的最後屏障。愚蠢如他,見過了盛夏的一池荷塘月色,便未在意寒霜冬雪下的衰敗寥落。
修史之事已有多年,為何才被重提,爺爺便被推出午門斬首。他輾轉而歸,未能得見族中親眷,竭力查問,竟尋不到一個知情之人。
生死面前,書香百年的世家氣韻早已不複存在,鄭府中的淩亂蕭條,與世族的榮譽尊嚴無關。
家被抄了,九族被滅,雖說還能留着這一條命,他也不過是空頂着這個姓氏罷了。
所以,他便要淪落到伺候謝家的這位小姐麼。
鄭和宜幽幽笑了起來,那模樣詭異凄慘,好不吓人。
茗煙頓時慌了。
外頭忽然傳來人聲。
隔着簾子瞧不清楚,茗煙看一眼鄭公子,硬着頭皮迎了出去,見是老管家帶了人來,慌忙上前行禮。
謝廣望了一眼屋内,當即令跟來的四個小童進去背人。
“小姐吩咐,鄭公子即日入住幽蘭苑。你要貼身照顧着,不得擅離。這四個家生子更名筆墨紙硯,守在幽蘭外院的書室中聽任差遣,若有何事,吩咐院子裡小丫頭幫你傳喚即可。”
幽蘭苑三個字讓茗煙更是慌的不知該如何自處,後面的一大串都沒能進得了耳朵。
小姐的院子不可擅入。
他早先因窺伺被影衛揍了一頓捆起來扔進院子裡去,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胡思亂想間,隻見四個小童已護着鄭公子出來,面前的謝廣仍在叮囑着:“往後要少些話,多做事。小姐看得起你,你便更要懂進退,知好歹。”
茗煙這才明白過來,連連應着,恨不得磕頭表忠才好。伶俐之中又帶些木讷,顯然是個吃過苦的孩子。
謝廣暗自歎氣。
或許能夠調教出來吧。隻是不知道這位鄭家公子是否會将局面反轉,還是會令得仕族之禍更快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