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扣在頭頂松松盤了個結,一頭青絲柔順垂落,散在肩頭。外衣隻是随意搭着,精緻的小領綴着一圈極細軟的白色風毛,圍着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兒,在前頭系了個花結。耳垂的朱紅碧玺随着動作晃來晃去,更襯得膚色如玉。
小童送上手爐,一旁的丫頭也送來了一疊棉錦套子。謝從安随手就選中了與鄭和宜今日外衫同色的錦絲雲紋,惹得服侍的兩個相視忍笑。
若非親見,誰能想到傳聞中的謝跋扈會如此的心細乖巧。
隻是她自幼失怙失恃,由侯爺帶大,連烏嫫嫫都是才剛接回來的。這樣周到的行事不知由何處養成,頗耐人尋味。
難道謝侯當真是病了,她常年伺候膝下才能如此懂事?
鄭和宜心事翻攪,無人可訴。
她的這些細緻用心,哪怕回去當日的鄭府也難比一二。
他的許多怪癖曾在幼年時也被嬌慣幾分,但随着年歲漸大,慢慢懂事,拜師之後,師父也不喜多事,便隐忍不言。身為男兒,本就不比女兒嬌生嬌養,在外落下的毛病,大大小小從未在意。若不是此次遭難,引得舊症複發,他尚不知自己會這般脆弱無用。
病痛來時是從頭到腳的折磨,似有成千上萬的針刺在骨,難得片刻安甯。他的确也故意放任情緒作祟,說是因病也罷,有意也好,總是硬着心腸不肯有半分絲毫的委屈遷就。卻終沒料到,這些任性都被她一一照顧安撫,從未有過半分的敷衍。
他厭惡苦藥,她便請胡太醫反複琢磨方子,轉用藥膳輔養,還特意請回了擅長廚藝的乳母烏氏,日日做些不同花樣的點心,隻為讓他多吃些東西。
這些用心之處,他看在眼中,記在心裡。可惜那蛇羹即便是沒有腥氣,隻要一想到它的樣子,他便吃不下去。
見鄭和宜抓着本書,就是不肯去看面前的碗碟。謝從安隻得說些笑話,轉移他的注意。
恰逢茗煙淋的濕漉漉的回來,激動的喊了一嗓子,“小姐當真跟皇帝讨了溫泉行宮?可是特意要帶公子去治寒症?”
鄭和宜聞言擡頭,與面前人對視片刻。
這麼大一件事,整個長安城都傳遍了,每個人都驚于謝小姐對鄭公子的好,唯獨他本人對此沒有一絲反應。
謝從安翹了翹唇角,落了玉箸。
小姐失了精神,謝又晴自然也跟着生氣,見那茗煙仍是傻傻立着,身上瀝瀝拉拉的往下滴水,便一臉嫌棄的丢了塊軟帛攆人。
“去去去,小姐就不該慣着你,越發沒有個做小厮的樣子。”
茗煙擦一把臉,嘟嚷着想要回嘴,看了看不說話的主子,又忍住了。
忽有涼涼的東西碰在手背,謝從安擡頭,還是那幅如畫的眉眼看着自己。
“你當真跟皇帝讨了溫泉行宮?”
謝從安心下一軟,抓緊了手中的羹勺,唇角已忍不住又翹了起來。
她慌忙擡手去揉鼻子,掩飾着心内雀躍,又瞪了一眼躲遠的茗煙:“對啊,帶你去泡溫泉。”說着又忍不住笑出聲來,“那裡暖和,帶你一起過去,今冬便不會太難熬。胡太醫說過,溫泉正對你的寒症,多泡一泡,亦好得快些。”
目光落在鄭和宜面前的湯羹上,她的臉色也跟着白了一白,轉又笑起來,伸出食指指了指那湯碗。“好了就不用吃這個了。”
笑容裡的得意,像隻偷吃了鮮魚的小貓。
鄭和宜繼續低頭用飯。
蛇羹的溫度恰好,是廚房裡每日算着時辰送來的。
他已從茗煙處聽說了她如何怕蛇,也知道送來之前她已忍着怕試了多次。
她待他的好,每一分他都清楚。
每日早起的探望,一日三餐的精細安排,每次的藥方都必是她先看過才送去煮的。
可他也知道,這些讓人動容的周到細緻不是為他。
這位謝小姐的心裡,裝着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才是她偶爾喊出的宜哥哥。
此人有心疾,喜郊遊,愛桂花。
她不知道,他是極厭桂花的。
不過,君子好惡以道,所以他隻是避開,從未提起,便也無人知道。
瑪瑙碟中盛着一塊潔白若雪的糕點,上印制着精緻花紋。中間一朵金色小花,香氣馥郁。
點心被夾起送至他面前,對面的少女笑容晏晏。
“如之喜歡便多吃些。這是烏嫫嫫的獨家秘方,需得用新鮮桂花才能有如此自然的甜香。現下過了花期,要想再吃便要等明年了。”
鄭和宜淡淡一笑,見她頰染紅暈才将糕點一口口咽下。
他早已不是名揚長安的瑾瑜公子,玉川鄭氏,隻是個謝小姐一時心軟救下的待罪之人。
若哪日她厭了膩了,或是正主現身,他現有的這份安逸優渥便會不複存在。
幾日前,謝從安誤會他心疾發作時的倉惶失态,讓他心頭鈍鈍幾日,仍覺恍惚。
這些在意和愛護既然都是偷來的,那他便無權計較。
眼下應當專心休養,等待着重立鄭氏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