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句句都是真話,我未曾哄你。我謝從安承諾過的,也必然兌現。”
少女莫名而來的鄭重承諾讓謝珩的臉上迅速閃過了震驚和不解。
他向門口掃看一眼,未做回應。
瞧出了他的防備,謝從安又主動往前遞了遞,随意道:“拿着吧。隻當是我壓在你這處的信物。”她裝出一副灑脫不在意的樣子,“反正我也就是個沒用的主子,若是哪天真的不在了……爺爺既有囑托又看重于你,我就信你值得。”
站在原地的謝珩像塊木頭一般,心内卻如潮翻湧。
多年前的那番舊事早已活成了他的暗傷,無數的糾結困頓耗得他神思殚竭,今日又因着晴兒之死,關于報仇的執念也坍塌了大半。
這位年少的家主,每每能将自身的鋒利隐藏在那純淨無邪的笑容裡,親切可愛的模樣,總會使得他幾次三番思及過往。
……
巫峽行宮,時雨亭外初見,她一臉笑意起身相迎,“青溪一脈高風亮華,從安最是仰慕,謝給事快請過來。”
……
圍獵營地之中,為救韓玉,她與李璟鬥智鬥勇;圍獵帳中,為他包紮傷口,毫無顧忌就撕了衣裳;即便人小勢微,卻不肯輕易退讓,面對良王殿下還能将他與韓侍郎護在身後,理所當然的質問對方:“這是活人,如何能借。”
就連耍賴的話也能說的铿锵有力,擲地有聲:“進了我忠義侯府就是我謝從安的人,不論幹什麼也必得我答應才行。我若不允,任人又能奈我何!”
……
當初他身負仇恨,借囑托假意接近,一見之下,卻發現這個侯門千金并非傳言中那般任意妄為、跋扈嚣張,更不似傳言那般渾然不顧、罔顧倫常。
每多接近一分,便讓他心中的不确定動搖的更加劇烈,始終無法狠心。反複之間,對雀兒的愧疚更加讓他陷入無盡煎熬。
身為孤兒,他終身都在期盼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家,可是那些與雀兒互允的甜蜜承諾,卻全都被溺死在了那個雨夜。
所有的溫柔缱绻,耐心守候都被一夜的暴雨肆意沖刷幹淨,待到紅日高懸,所有痕迹瞬息不見,仿佛連這個人都從未在世間存在過一般。
他聞訊追去,連屍首也尋不見。街旁道道青磚石瓦,處處熟悉又透露着陌生。門廳空洞,樹畔無人,再不聞往昔的柔聲細語,勸說他添衣飲茶。
他在原地苦待芳魂許久,卻發現連舊日年間梁上築巢的燕子都已不在,滿心幽恨之下,卻找不到一個可恨之人。
他隻能恨自己沒有照顧好她,将這個名字漸漸埋葬在了心底深處。
忠義侯的離世,讓他和所有人一樣猝不及防,還未來得及糾結是否動手,沒想到仇人會主動送上門來。
若說這些都是天意,她卻随即病倒,将他陷入了更深的彷徨。舉棋不定間,晴兒為她請來了大夫,衣不解帶的照料,直到她痊愈醒來,仍是未能下手……
或許當真是旁觀者清。
當年的事實真相他早已調查的清清楚楚,即便心中再恨,也不過是讓這個家主親自認錯悔過,還給雀兒一個如此的公道而已。
若真的殺了她,那麼他與害死雀兒的兇手又有何不同?
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
外頭驟雨漸歇,這場雷雨過後便又是一個炎炎夏日的輪回。
面前的少女再次朝着謝珩伸出了手,目光中滿是懇切,“救謝氏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行的,你真的不想一起試試嗎?”
謝珩後退一步,朝她行了大禮。“此物貴重,家主還是小心收好為上。”
想來是他身上還有其他安排。
謝從安收起了繼續勸說的心思,将玉牌塞入袖口。“我必須要回去了。至于你守着的那個秘密……等時機到了我會再來。”
少女對他狡黠一笑,目光轉落在謝又晴那處,眼眶一紅,又努力的深吸一口氣道:“晴兒,交給你了。”
嬰癸剛好将車趕回院門前,謝從安推門走了出來。
雨後的空氣濕潤自在,泥土腥氣裹着青草濕漉漉的芬芳,呼吸一回,便覺得眉目舒展。
謝珩随後而出,朝院子門前瞥了一眼道:“家主可往稷峰鎮去尋舊人。”
稷峰鎮?那不是牌坊嬷嬷嫁去的地方嗎?
謝從安收起驚訝,欠身道:“後事就有勞你了。”
天上有陽光從雲後漏了出來,四周跟随雨水降下的鋒利冷意也稍稍退減,隻可惜日已西斜,将近黃昏。
正要蹬車入座的謝從安忽聽身後傳來一問:“家主可知為何晴兒要說你是好人?”彎腰扶着車壁的她一時怔在了原地。
即将暗淡的暮光之下,謝珩第一次微微笑了出來,“家主可曾記得自己曾跟她說過‘她的主子不是個好人’這句話?晴兒當時心虛,未能答你,過去後對此事一直惦念不忘。她對屬下說過,必要尋個恰當時候,鄭重的與你答了才算。”
謝珩停住,忽然學着謝又晴的語氣,十分輕快道:“晴兒現在的小姐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淡淡笑意随着淚水浮上眼底,将原本的悲哀沖淡了些許,卻愈發引的人動容。
謝從安含淚笑着與謝珩揮手,低頭鑽進了車中,再擡頭時已是滿面淚水。
那時在康州郊外,她落車寫信,仿佛還隻是前幾日的事。
晴兒說她不該懷抱目的去戳裳荷的傷口讓其為她做事,她因懶得狡辯,便直言自己不是個好人。
隻是随口的一句應付,誰能想到這丫頭竟然一直在心底默默記着,還如此的看重。
謝從安靠在車壁上閉了眼,任由淚水落下,一遍又一遍。
小晴兒,願你下輩子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選在一戶平凡人家,被爹娘寵愛長大,嫁人生子,再不要與那些家族人心糾葛,沒心沒肺的過完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