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特别,就是特别甜而已,他說像他阿母的手藝,他喜歡。”
裴青端着禮,将聲音壓低到就他們兩人能聽到的程度,蕭子衿輕輕偏過頭,聽得這番話隻笑而不語,也不知是信了還沒沒信。
“你可别說了,她才不信我會為了個甜酥特意提醒姓方的。”
落葉冷不丁的出聲。
“還有,你倆到底未婚诶,貼這麼近,馬車一見鐘情,下車再見傾心了?”
裴青二人立刻離了對方四拳之遠。
“呵,裝。”
三人各懷心事的進了内殿,見到了在禦案前批注典籍的當朝聖上劉懿,齊齊跪地行禮曰:“臣荊王世子落葉/鎮北平侯蕭子衿/廷尉左監裴青,拜見聖上!”
“平身,諸位愛卿平身!”
劉懿在見到他們三人之時,原本平靜無波的面色就已變得激動了起來,奈何身邊還有方涵與戚子遼的眼線在,他也不好太過失儀。
待到三人皆行過面見天子之禮後,他這才放下典籍從桌案前起身,疾步直至落葉與裴青跟前擡手虛扶了一把,最後又親自俯身将蕭子衿扶了起來。
“蕭愛卿快起。”劉懿将蕭子衿扶起,眼中含淚,“這五載以來,卿一介孤女親身率兵駐守邊疆,殺敵戍邊為我朝赢了來之不易的安定局勢,是我朝的大功臣。”
蕭子衿聞言隻躬身行禮,不卑不亢道:“陛下謬贊了,能赢得此戰,靠着的是我大漢萬千将士神勇,而非臣一人之功。”
“愛卿所言極是。”劉懿點了點頭,“以天子身份而言,朕當為卿加官進爵,以為封賞,可今日,朕更想以汝父故人身份,迎你榮歸王都。”
劉懿少時仍是皇子之時,曾常與蕭子衿父親蕭憑雁同遊,其祖父蕭晉衡更是教授過他武學,而自蕭家在三十六年前被馮繼驅逐出京後,再聞其訊便是蕭家出征匈奴并與裴、落兩家合作穩江山大局。
最後一次聞得故人消息,則就是五年前蕭晉衡父子二人戰死邊疆。
當年年僅十二的小侯女蕭子衿孤身上雒陽時,事情都發生得太快,就連如今殿上的荊王世子落葉和廷尉左監裴青,在當年一個也才剛及冠,另一個則剛滿十七而已。
而今故人之女攜功歸都,言行舉止間頗具故人風姿,劉懿眼中含着的熱淚終是落了下來。
“好孩子,數年來汝一人負此擔,苦汝矣。”
蕭子衿聞帝此言面色動容,旋即俯首将禮行得更深,肅聲道:“聖上垂憐臣下,臣受之有愧。”
“守疆的萬千将士皆是從尋常百姓中來,家國有難強敵在前,他們随臣遠征為國抛頭顱灑熱血都未曾生懼,臣身為将門子弟本就該承襲家風持戟衛國,而今重擔在肩自是萬死不辭,安敢言辛苦?”
“好,說得好!愛卿不愧為老蕭侯之孫!”
劉懿欣慰地朗笑一聲,揚手為三人賜席入座,賞宮廷禦酒。
落葉三人謝過聖恩,随着宮女入座,在禦酒端上來前,明顯比方才心情好多的聖上卸了天子架子,以長輩的身份同他們閑話了幾句家常。
裴青論輩分是劉懿的表外甥,自五歲随祖父入雒陽後便常與天子親近,而今雖入朝為官了,和天子說起話恭敬有餘亦不失親情。
落葉為荊王世子雖少有入宮,卻勝在這人與裴青一樣都生了條會哄長輩開心的舌頭,便是跟劉懿說起話來也不自稱臣子,說的最多的便是近月來母親寄來的書信以及洛陽城中的趣事。
與這兩人比起來,蕭子衿雖不知都城趣事幾何,卻極善談并州風貌與典籍詩文,恰巧劉懿被架權後平日也隻能對着典籍詩文過日子,談及如此倒也興緻盎然。
在屏風後觀察了此景許久的一個小黃門眯了眯眼睛,轉身從殿後的小門跑出去,繞了大殿半圈又到了正門邊上。
廊下一列宮侍手中端着熱好的禦酒與新鮮的果品糕點侯在門外,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時到這來的,小黃門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也沒有注意到禦酒諸類食物的數量并不與殿中人數對等,而是直奔隊列最前朝着為首之人行跪拜大禮。
隻聽他細着嗓子道:“落世子諸人與聖上相談甚歡,所談之事皆為詩文典故與雒陽近來轶事,其中聖上有意提及過廷尉府政事及平侯軍中部分要務,皆被落世子三言兩語揭過去了。”
“奴觀裴尉監和平侯面色……世子此舉應未被他們所懷疑。”
戚子遼靜靜地聽着,手中暖爐緩緩飄起的煙氣遮掩住了他輕阖着的眼,聽到“廷尉府政事”這些字眼時,他忽地出聲道:“陛下提到了什麼政事?”
跪在地上的小黃門聞言忽覺得脊背有點發涼。
“說來,子衿出征在外多年,今晨剛回來就被朕召進宮來,雒陽城裡的一些親眷應還未見過吧?”
劉懿狀似無意的止住了方才聊的古文詩賦,面色和藹地問了這麼一句。
蕭子衿恭敬應聲道:“承蒙陛下關心,臣此番入都便是由堂兄代族人前來,方在殿外與堂兄提及家中事務,晚些出宮後便會先回府拜見家中長輩了。”
劉懿聞此淡笑了一聲,又道:“朕記得你有一位頗善岐黃之術的表兄,姓……金,對嗎?”
蕭子衿聞言竟是愣了好一會兒,久到身旁位子上的裴青都覺察不對勁時,她才回過神來,俯首執禮曰:“陛下恕罪,微臣失态了,從前在并州家中,微臣确有這麼一位表兄,當年出征之時,他與裴監同來為微臣送戰,而今數載未見,微臣……實是想念兄長。”
落葉挑了挑眉,宮裡的人也不知是在幹什麼,上個酒也這般慢了,搞得他想和自家表弟寫點私房話都隻能敲桌子看他瞎描。
“送戰?”劉懿面露訝異,“當年你臨出征之時,你那位表兄可剛接了朝中下放的任職诏書,如何出得來?他前年剛得了外放去豐縣了,早些時候被朕召回,就是為了讓你們表親團聚一番的。”
……陛下還是沒放棄提起這事兒啊,剛剛都給他擋了幾回了,這次居然直言問起。
落葉沖着裴青擠眉弄眼,誰料這厮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隻一心聽着蕭子衿的話。
啧,色令智昏,不管了。
“陛下——”門外有小黃門進來通傳,打斷了這番君臣對話,“戚常侍領司空蕭憑鷹及妻鄧氏、豐縣縣令金聽閑在殿外候令,可要宣入?”
劉懿道:“宣。”
戚子遼在懿帝還未應話時便已到了門口,司空蕭憑鷹諸人及手持禦酒糕點的宮侍跟在其後步入殿中,面朝天子行三拜九叩之大禮并高呼萬歲。
“衆愛卿不必多禮,快快平身入座吧。”
劉懿朗笑一聲,擡手讓戚子遼領着他們入座。
傳了許久的宮廷禦酒在這會兒終于是擡了上來,酒壺剛觸碰繪着祥瑞的漆器桌案沒一會兒落葉就直接拿了起來,揭開壺蓋嗅到馥郁醇厚的酒香的那刻,他立時眉開眼笑了起來。
“嗯……酒還是溫的,看來他們在外頭站的也不是很久。”落葉将酒壺放回桌上是正巧裴青也收回了目光,兩人偏頭相視一笑,旋即又别開視線。
“這酒雖不是冷的,但你最好還是少喝點為好。”落葉低聲對裴青說道,“畢竟你是個一杯倒。”
裴青聞言隻輕輕嗤了一聲,借着舉杯的動作又朝蕭子衿那看去,發現她不僅沒動自己手邊的那杯酒,反而還一直盯着豐縣的那位縣令,目光從最開始的驚愕緩緩結成了森寒的冰。
活像她現在看到不是族親表兄,而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敵。
“……”裴青又将視線轉向金聽閑,發現這人并沒有覺得侯女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反而還在入座後笑語晏晏對蕭子衿問好,也不知是真的缺個心眼,還是有意做不知。
見蕭子衿面對金聽閑的問好不作答,殿内諸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集中到了這裡,裴青正猶豫着要不要出聲提醒一句時,蕭子衿便斂去了目光中的冷意,輕笑着舉杯回禮。
隻聽蕭侯笑問曰:“金大人,經年一别,不知近來可好?”
金聽閑回以一笑,答曰:“承蒙蕭侯挂心,臣下近來一切安好,内子前些時候剛為臣下誕下一位兒郎,家中喜氣頗盛,這月十九是孩兒的百日酒,還想着請蕭侯與蕭禦史來臣下家中,給臣下的孩兒取個小名呢。”
蕭子衿與蕭憑鷹對此也沒說什麼話,前者隻是舉起酒盞向金聽閑緻了緻,便算作了恭喜,轉而又問道:
“對了金大人,聽瀾表兄近來可安好?自從當年城門一别後,我同他傳的家書在一年後也斷了。”
“并州軍務繁忙,與雒陽的書信往來也隻餘軍政,若非此番回都,小妹怕是也無暇問起兄長了。”蕭子衿似是全然沒注意到殿中的氣氛已然沉默的一樣,向金聽閑示意的語調雖委婉,在旁人看來卻顯得十分急切,“阿兄是出門遠遊了,還是……”
“你說他啊……”金聽閑有意無意的往戚子遼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轉而苦笑了一聲,神情看着有些哀傷。
“他……”金聽閑似乎是想直言相對,可言到嘴邊卻又有所顧忌,似是怕自己這話說出來會為自己招來禍患。
他看着蕭子衿已經帶了些急切的眼神,眸中似有暗芒閃過,歎了口氣後道:
“哎……四年前家中出了些變故,先大父去了之後,季陵他……忽得了瘋病,毒害了先父與吾弟仲奚,原是要判他淩遲謝罪,我給他求了情,便改判了他黥面流放。”
裴青在此人欲言又止不肯直言時就又看向了蕭子衿,不是因為他有多擔憂自己的未婚妻,反而是怕這位曾劍指權宦的女侯會因為一時氣急把金聽閑按地上打一頓。
“然而在判詞下來的前一夜,我收到消息,季陵在獄中……自戕了。”
裴青所預想的畫面并沒有在南宮殿内發生,蕭子衿聽到“自戕”二字時,垂在腿上攥着衣料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旋即便松開手将褶皺撫平,轉而拾起了桌上的酒盞,淺抿了一口已經半涼的酒。
裴青看着她舉杯時顫抖的手,心裡有些驚訝她的鎮定,待她放下手時,臉頰上隐隐的淚痕更是讓他心下莫名有些驚慌,就如同暴雨将來前昏暗的寂靜一般叫人心悸。
她應是很想維持着面色上的平靜,奈何心中悲恸實在沉重,重得她在舉杯飲酒時也難以遮掩面上逐漸淌下的淚。
而後她也意識到了自己君前失态,慌忙擡袖拭了拭淚,起身行禮道:“表兄自小與臣結伴長大,在微臣家中蒙難時亦跟随身邊,從不言棄,而今聽聞表兄噩耗,微臣心中悲痛,君前失儀了,望陛下恕罪,還請陛下能容微臣先行離席整理儀容。”
劉懿見狀立時置下酒杯,寬慰道:“無妨,親人變故突然,為其悲恸是人之常情,靖平,你且先去陪着子衿,同她一起散散心情,待晚些時候傳午膳時再回來罷。”
裴青聞言連忙應聲:“是。”
“謝陛下。”蕭子衿得允後便迅速起身,也不等裴青一起就徑直向着殿外走去。
帶着付骁和蕭子桓從外頭回來的方涵與蕭子衿打了個照面,本着禮制方涵應向蕭子衿行禮見好,此刻卻是一動也不動,就這樣站着看蕭子衿向着廊外愈發大的風雪跑去。
還未等他們回過頭來,就又見裴青和一個拿着鶴裘和油紙傘的小黃門緊随其後,跟着蕭子衿一起步入風雪之中。
方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消失在視線裡,轉頭步入内殿時,甫一擡眼就對上了戚子遼目光幽深的眼睛。
一直到付骁二人被宮侍引入座了,他們倆這般意味深長的對視也未停下,似是在無聲的交談着方才發生的一切,又似是在無聲的質問戚子遼是不是又趁他不在偷摸着坑了他一把。
直到位置離門最近的金聽閑舉起杯盞,在方涵的視線投來時指尖輕點了點杯沿,方涵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瞬間斂去了眼中的陰沉,神情也随之恢複了以往的倨傲冷漠。
欲知蕭侯與裴郎園中後續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