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接下來的事,該輪到你說了,裴長公子。”
司玉衡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阿夜逃離牢城衛追擊後,消失在了一條能直通城門的巷道裡,正欲回來禀告時,發現裴氏的馬車從裡邊行了出來,經下人回報,車内人正是長公子你,以及一位醫者。”
因着都是雒陽裡有名有姓的世家門閥,牢城衛也不敢輕易得罪司徒家的人,盤問過幾句後就趕回去禀告結果,言及最後才跟上司交代裴氏的事。
“六公子這話真有意思。”裴青冷冷一笑,“你們的下屬去搜查前可有打聽清楚,那條巷道裡住着的醫者是何許人也?縱沒那心思去打聽,家中女眷偶爾說起的家長裡短也總注意得到吧?”
一旁坐着的蕭憑鷹在此刻也出聲道:“老夫要是沒記錯的話,那時候正是一陣瘟疫剛過去沒多久,許多婦孺孩童都沒躲過餘瘟,幾乎一整個冬季都在高度防備疫病再起。”
那時節除了疫病餘威尚在外,也不是什麼不适宜出門的日子,況那條巷道裡住着的醫者可是雒陽城裡還算有名的婦科大夫,加之又是裴長公子親自來請,隻能是裴氏主母嶽夫人生了病,才會叫兒子出門為母請醫。
邏輯上面沒什麼不對,但蕭憑鷹為什麼要幫裴青接話?
司玉衡這一趟來鋪墊了這麼多,自不是為了在這一刻找裴青的麻煩,實是因為此案越扒越深,牽扯到的人也越發多,他已然依序道了這般久案述,這會兒才扯出裴青來很正常,何以叫蕭司空先出了聲解圍?
他這才開始注意書房内的情況。
侯女為家主,自端坐于主座上,身旁那名女子不必說,能跟在侯女身邊的必然是其心腹。
裴青是侯女未婚夫,兩個人前兩日便見過,應是對對方的印象都不錯,故而今日議事侯女十分給長公子面子,願跟他同坐一桌。
至于另一邊的蕭憑鷹父子二人,外頭關于他們和侯女之間的傳聞,多是叔侄不和或兄妹不親,而今同處一室便知外面那些都是屁話。
比起親人的關系,他們之間倒更像上下屬,隻不過做下屬的人卻是官階比蕭子衿高的蕭憑鷹父子,蕭子衿有些話不能明着講出來,他們則可以代為傳之,而蕭司空的話在朝堂上也是分量極重的,經他這麼一說,司玉衡講什麼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蕭子衿在這時開口道:“查案與捉拿嫌犯的布防說到底都是你們的事,長公子既已解釋了自己為何在那,是否有疑在這會兒也先放一邊。”
司玉衡聞言忙俯首,心裡卻仍在犯嘀咕:“裴青的獻誠比我早,但他到底是獻了什麼誠,竟能讓侯女這樣強勢的人都替他說話?”
這個問題在司玉衡心裡紮了根。
“總不能是獻色吧?”
侯女卻好似看透了他心裡所想,笑道:“司六公子既要學裴長公子獻誠,可不能隻獻個卷宗來便作數,接下來的幾日裡我們都有安排,六公子何不再給些建議,也好叫我等下一步有個明路?”
司玉衡忙道:“侯女請說便是。”
蕭子衿一擡手,讓越瓊從後面擡了個盤子來,她與裴青将案上的卷宗細細規整清楚,好讓那盤子能在桌案上放得下。
“這月十八,是葉家五娘子的生辰宴,十九,是金聽閑兒子的百日宴,下月初一,王興元将調任豐縣遊繳,會在府裡設辭行宴。”
漆盤上放了三個牌子,分别為聖上賜下的通行令牌、葉府的請帖、金家的請帖。
司玉衡看到聖上賜的令牌時沒有多驚訝,直言問道:“侯女想做什麼?”
“葉翰伯既能在方涵那樣疑心比頭發多的人前混得如魚得水,你信他當年去了金家二查時什麼都沒找到?”
蕭子衿嗤笑了一聲。
“沒有人會拿空口無憑的話來自救,而越是在老虎手底下過活的伥鬼,也更該知道被他害死的冤魂厲鬼反噬回來有多強大。”
“六公子覺着,如果葉翰伯當年真的在金家找到了什麼東西,他會不會像你一樣藏起來,等到像今日這樣的機會來交給我?”
司玉衡心中一凜,思索再三也不敢輕易回答。
“……侯女,侯女應該明白,吾等這般世家門閥,最不缺的就是棋子。”
他擡手作禮,同時将頭垂得更低了,可謂是做足了示弱的姿态。
“衡從不敢妄自揣測侯女的謀劃,但像我們這樣的下位者若不想被輕易棄之,總是會有點辦法自保的,葉翰伯若真有藏匿東西,想必也不會輕易交出,反而會以此做威脅,讓旁人在其中權衡。”
“他或許沒那麼聰明,但作為多年同僚,司某在他那也是能說得上話的,是以……”
他擡眸看了眼首座上居高臨下的侯女,對方的懷疑态度并未因他獻了多少誠意而改變,以至于他總覺得在這四周有殺機埋伏,隻要他錯說一句,他就會成這場交戰的第一個祭旗牲畜。
不應該的……
從我拿出曾經謄寫過的卷宗舊本,并詳細為你講述真實的案發經過時,我曾經做的這些小動作就該不算什麼了才對。
兩人就這樣無言地僵持許久,侯女似在斟酌什麼,許久都沒有出聲,周圍的人也像是一夕之間盡退出了一般,無聲無息的像是等待指令的木偶,偶師未明言接納,他們也自然地将司玉衡排外。
又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司玉衡才聽到上首傳來了聲音。
“……哈,六公子這是個什麼态度?人家瞧着還以為本侯欺負你了一樣。”
蕭子衿輕笑了一聲。
司玉衡雖不再言語,耳朵卻仍在聽動靜,隻聽一聲環佩叮當響過耳際,似是有人起身過來,随即司玉衡便看見眼前出現了一抹極眼熟的龍虎穗雲繡金紋的玄色衣角。
一擡頭,映入眼簾的就是裴青那張俊秀過人的笑臉。
司玉衡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
裴長公子以一種寬宏大度的正室面對賣乖讨巧的側室作妖時,大大方方不計前嫌甚至帶着一絲絲不屑的笑容将司六公子扶了起來,對他說:“都是一屋子平起平坐的人,六公子可别叫侯女難堪。”
好妹妹,我們都是一家人,什麼家長裡短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可别在這時候叫主君難做。
聽聽這語氣,簡直和他母親面對他爹曾經那些不乖的側室時的樣子分毫不差。
司玉衡幹笑一聲,毫不猶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試圖踮腳越過裴青的肩膀去看蕭子衿,沒成功,于是乎往旁邊撤了一步,覆手再行一禮曰:“侯女既信衡一回,衡若再有所隐瞞便非人也。”
蕭子衿展眉輕笑,以示自己洗耳恭聽。
“葉翰伯為人狡猾多疑,其實自那年案結後,他就總是懷疑身邊人中到底有多少方常侍的眼線,折騰了不少這些年來跟随在他身邊的有功之臣。”
“這些爪牙當中,王興元首當其沖,盡管他為了上司的命令斷了一條腿,葉翰伯的疑心也沒把他落下。”
蕭子桓适時道:“兩年前王興元還任職步兵校尉兼守城門尉,芷縣發生兵亂之時,叛軍僞裝成流民試圖進入雒陽,消息傳至太尉府時,方常侍欲令鄭家大郎鄭宛去剿匪,誰知王興元竟已自行做主開了城門,讓手下去驅逐流民,險些叫叛賊攻進了城。”
“事後一問,那王興元竟在值中飲酒,喝得醉醺醺地上了城門,誰的話也不聽,惹得常侍又發了火,葉翰伯便撤去了他步兵校尉的職,城門尉的職權本就不大,也給他撤去一半,新塞了一個人進來。”
“而後芷縣兵亂平定,雖仍有賊寇亂竄在外,之後也算相安無事了。”蕭子桓說到這又笑着奉承了蕭子衿一句,“說來也多虧了侯女英明,芷縣縣令勾結寨匪已久,兵亂定後大部分流寇仍藏在流民和深山之中,若非侯女洞察秋毫,與各縣守軍合力清匪,隻怕現在也太平不了。”
蕭子衿對此隻輕輕颔首,道:“在其位謀其政,這些事情就不要誇大了。”
蕭子桓也不惱,繼續道:“就在上個月,王興元跟葉翰伯派下來給他分權的人出了争執,動靜鬧得很大,這才叫他連城門尉都沒得做了,被貶到豐縣去做遊繳。”
說到此時,他突然又想到了什麼,道:“說來那金聽閑不就在豐縣任職嗎?他孩子的百日酒也該是在豐縣辦,兩地距離可不遠,侯女若是要去葉府探底細,那金家的宴席該如何?”
蕭子衿微微一笑,蕭憑鷹與裴青兩人也随着話看了過來。
蕭子桓愣了:“我去?”
蕭憑鷹歎了口氣,道:“金聽閑的夫人母家任氏在雒陽,孩子的百日宴該是在任家辦了。”
金聽閑是生怕蕭子衿不來,又怎麼會叫即将上任的侯女跑那麼大老遠呢?何況在他妻子的母家辦宴,對任夫人及任氏來說相當于是親家對他們的尊重,可謂是兩全其美。
蕭子桓到這便住了嘴,侯女方才又玩吓人的招數,為的就是再刺司玉衡一下,好讓他把葉翰伯找到的東西說出來。
不曾想此時外頭跑進來一個小厮,似是要禀報事情,越瓊起身過去将人攔下,帶到書房外面去,低聲問道:“裡頭都是些大人,有事同我說就行。”
小厮忙行了一禮,從袖裡取出一方令牌遞去,道:“外頭來了幾個武官打扮的人,為首的手持校尉令牌,稱有事與主君相商,煩請女官通傳。”
越瓊接過令牌看了眼,面上露出些許笑意來,她對那小厮說道:“你隻管去帶他們進來,主君有令,以後若是這位夜郎君來,不用特意通傳,隻要主君在府裡便直接領他進來便可。”
小厮道了聲是,轉頭向着外院跑去,越瓊也回了書房内蕭子衿的身邊,趴在她耳邊說了這件事。
蕭子衿聞言唇角微彎,這次可不是吓唬人的笑了,她站起身來對屋内衆人道:“今日時候也不早了,有勞諸位今日來一趟,日後的一應部署,蕭某會一一去信告知諸位。”
裴青與司玉衡二人會意,也不再過問侯女未問完的事,齊齊揖了一禮曰:“裴某/司某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