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讓他心生怯懦的并不是眼前的女統領,而是女統領背後的女侯,誠如四兄所說,他不該因男女之别而輕視女侯,輕視敵人所帶來的代價還尚未落下就已讓他汗流浃背,而今一去更是要再次直面女侯,若之後裴青他們真查出了什麼東西,得來了君侯震怒的結果,他們真能承受住嗎?
司玉衡不得不提起心思考這個問題,而他四兄輕輕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安慰地說道:“去吧,沒事的。”
司玉衡聞聲擡頭,卻見司玉陽的眼睛在看着外面的人,良久後又淡淡道:“侯女跟我說過,她會殺了你,殺了你之後的結果,她也不是擔不起。”
“一個助纣為虐、殘害無辜的不義之徒而已,本侯殺了他,權當助司氏清理門戶,你們可能還得感謝我。”
女侯年輕嚣張的聲音猶在耳邊,分明含笑,卻殺機盡顯。
“也别說什麼我蕭氏今後要承擔你們喪子後的怒火類類的廢話,世家在雒陽紮根多年,彼此牽制盤根錯節,早就不分什麼你我了,又能壓制得了誰啊。”
司玉陽淡道:“天下世家共尊皇權、共施儒術、共治江山百姓,互相壓制、聯姻、接替才能成就‘漢家天下’。”
“真要到論高低談傾軋的地步,除盛世唯亂世爾。”
“所以……不用擔心,你還是能回來的,去吧。”
司玉衡得言猶豫着下了馬車,到了越瓊跟前來,翻上馬背之時,他又擡頭看了一眼兄長,卻見司玉陽已将車門關上,指揮車夫架馬離去。
冬日的天黑得太快,路上已無多少行人,越瓊牽着馬将司玉衡帶往蕭府,一路上小雪時飄,冷得連路邊都結着冰碴子,偶爾天上還落下兩三片枯葉,顯得夜色中本就寒冷靜谧的大路更為蕭索。
司玉衡心裡并不沒有因為司玉陽說的好聽話而安心幾分,實是因為話中前後的失望與寬心反差太大,比起安慰更像是要他就此放松警惕,有啥說啥,說完就丢了,好拿去給“相好”的送人頭,是的他就是這麼想他哥的。
如果不是忌憚現在跑路可能會更慘,他絕對要跳下馬來,沖回家去問他四兄為什麼要放棄他,但他不能,因為在他思緒萬千之時,越瓊已經牽着馬到了雒陽的東門附近——這并不是往常去平侯府的路。
“……敢問淑女,我們現在是要去哪?”
司玉衡小心翼翼地握緊了藏在袖裡的筆刀,開口問道。
越瓊頭也不回,淡聲道:“侯府。”
“可這并非去平侯府的路。”司玉衡皺眉道,“淑女莫不是走錯了?”
越瓊沒理他,也沒讓他有機會跳馬,隻往前狠狠地一拽缰繩叫馬快走了幾步,使得司玉衡有一種此人是要把他帶到無人處宰了的感覺,連到了嘴邊的話都來不及說出。
“到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馬随人停了下來,司玉衡擡頭一看,就見眼前是一座氣勢恢宏卻未着門匾的府門,坐落于東門街寬長的大道中,門旁兩邊皆站着府兵看守,半開的大門内還能見到一列巡視的府兵持戟而過,明明已是散值時分,在這裡卻還能隐約聽見些兵士排列布陣的聲音,叫這恢宏府邸更添七分軍營獨有的肅穆。
司玉衡望着那沒有門匾的大門良久,艱難地蹦出幾字道:“這哪兒?”
越瓊道:“侯府。”
司玉衡:“……”
門匾都沒有誰知道你是哪個侯府?
越瓊才不管這些,隻向着大門内一指,道:“六公子請。”
說完了就徑直往裡走,門口那倆府兵上前來,默不作聲地請司六公子下馬。
進了大門後,寬闊嶄新的院道直通前廳,尋常人家的待客之地便是在此處,然而越瓊卻帶着司玉衡徑直過了前廳往外院的一處回廊行去,一路始終未言一語,直到她将人帶到府中谒舍,才面無表情地開了口:
“還請六公子在此稍等片刻,主君事忙,尚未歸府,過會兒自會有人前來招待公子。”
司玉衡忍着心中忐忑應了一聲,越瓊便退了出去。
外頭的練兵聲仍舊未歇,誰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記憶裡這一片地方并沒有校場之類的存在,興許是在越瓊并沒有帶他去的府宅另一頭吧。
司玉衡此時仍舊有些心亂如麻,而今坐下來了怎麼也得安定下心來思考下等會兒該怎麼應對。
蕭侯不在府上,那麼會是誰來招待他?
裴靖平嗎?不可能,他在加班呢。
蕭子桓?也不太可能,他看上去不像個能打的。
然而因為此人對侯女身邊的能臣良将認知還是太少的緣故,他思索了半天也隻有這兩個人名翻來覆去的猜測,最後他假定來人會是蕭侯的堂兄蕭子桓,又開始想他們會對他問什麼問題,是該知無不言還是該繼續負隅頑抗的為自己辯解。
後者被他很快放棄了,從越瓊帶着自己進了這府門後,什麼辯解都已無用,不然他應該是在會客廳等待而非被請到了客居谒舍來,侯女能遣身邊人“請”自己來這邊安穩坐着連刀都不亮一把,已經是仁慈了。
可要是選知無不言呢,早在最開始見到侯女時他就該一股腦說幹淨,一點細節都不放過全給侯女,哪怕真把葉翰伯賣幹淨了也得在兩邊人面前做做戲,讓他們面子上好看點也成。
但司六公子一身反骨,沒被哥哥罵兩句還真想不起來這些,縱是想起來了也沒法子亡羊補牢了。
所以司玉衡決定這兩條路暫時都不選,等着看來招待的人是誰,是否會像他想的那般問及案子和血書的事,屆時再做定奪發揮他的嘴皮子。
司六公子想也想到這了,就差人來了,然而回頭一看,谒舍靜靜悄悄,屋内獨點油燈,屋外夜黑風雪飄,偶有幾名仆從持着掃雪的掃把從院中走過,将新檐和地面上的積雪清幹淨。
司玉衡見此忙上去叫住一個侍從,問道:“請問現在是幾時了?”
那侍從恭恭敬敬道:“回公子,已是戌時了。”
說完,侍從躬身退下,接着去掃雪。
司玉衡想也沒法在他一個灑掃侍從身上問出什麼“侯女何時歸”的話,便兀自走下了階想往外看看。
不料剛一走到門口,谒舍的門便被一列府兵沖開,氣勢洶洶且井然有序的在廊下站好隊,手中持着的火把将整個院子照得通明。
司玉衡被吓了一跳,院裡灑掃的侍從卻絲毫不驚,不緊不慢地收拾了東西,便在門口那倆兇神惡煞的府兵關門前出去了,留司玉衡一人在院裡動也不敢動。
那倆府兵重重關上了門,對着司玉衡恭聲道:“請公子回屋。”
司玉衡有些生氣了,他高聲道:“侯女這是何意思?現下已是戌時,再過不久我家門也要落鑰了,侯女若是一時難歸,何不先放我回去,改日再談?”
兩個府兵沒有搭理他這番話,仍作請的姿态讓他回屋。
司玉衡聞言立時動了怒氣,顧不得什麼客人禮數了,他高聲喊道:“我乃朝廷命官,廷尉府右監!縱身上真背着什麼疑案疑窦,也當有廷尉府出面扣押,豈是蕭侯能輕易扣在府中軟禁的!”
府兵收了請人的姿态,站回了門邊位置上看守,司玉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氣得有火都沒法撒出來,轉頭憤憤地回了屋。
再入房門,就見屋内案上點了一爐香,香味濃郁卻不膩人,細嗅之餘可聞得一絲艾草暖香。司玉衡此時卻無心品香,他見爐旁有調香的用具,便撿起了其中的一柄鑷子,将香爐蓋子挑開,看裡面的香已燃盡多少。
隻見得爐中那青煙隻剛燃及香柱頂,不疾不徐地向下攀着,說明點香人剛走不久,指不定此時就在屋子裡的那一處暗角躲着看,想看他是否會因為無人應答而再次惱怒。
司玉衡自然不會如那可能不存在的人所願,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焦躁的心境平靜下來,轉而以最端正有禮的姿态坐回原位,靜等人來。
陳艾暖香的餘調随着香火的燃燒逐漸飄滿了整個谒舍,艾葉助陽,又有驅瘴防疫之效,陳年艾葉功效尤甚,故而常被醫家做成艾柱用于輔助醫療,煙熏防疫,也可用來制作燃香和手爐香,對于正值嚴冬的雒陽來說,此香實是很好的回暖之物。
而對于方才數次受驚的司玉衡來說,此刻的安靜更容易心生冷意,谒舍雖點燈,可為了防止他出什麼意外,四面門窗皆半開,既不遮風也不防寒,幸而他出門穿了氅衣尚能禦寒,點了此香也是能為他的寒冷抵禦幾分才是。
可不知為何,他越聞着這香味反越覺得心慌,潛意識對此香的熟悉更讓他深覺遍體生寒。
這香并無任何特别之處,前些年也聞過不少,可為何今日聞得此香會覺熟悉和心慌?
他心想。
熟悉?為何而熟悉?
哦,是因為自七年前始,各地瘟疫頻發,朝廷前逢匈奴挑釁,後又有朝中宦官與臣子争權,無力也無心支援疫病。
直到全朝乃至全國的醫者自發聯合抗疫,又有難民起義反抗當地一些貪官,數萬百姓才能在疫病裡活下來,一直到兩年後時疫漸緩,也仍有許多地方疫病無解,稍閉塞點的鎮子裡幾乎是遍地屍骨,方圓幾百裡内更是鳥獸全無,皆懼疫魔。
所以自那時起,各家各戶門前院中幾乎都點着艾草煙熏,哪怕是後來朝廷下令解除了出行禁令,各城商道重新恢複運行,民生農事可重新建起,各家也仍是艾香滿屋,除了農戶與出征的将士以外更多人都是深居簡出,恐再遭了疫病的魔爪。
心慌?因何而心慌?
因為四年前被他們這群權宦暴臣迫害的金聽瀾,據說在金家一朝事發之前,還在為百姓施以艾灸針灸治病,以及為許多病弱體寒,卻不能頻繁出門的女子們制作着暖腹回陽的艾香。
一直到他們這群人闖進了金府,将金聽瀾的院子掘地三尺時,他用于制作燃香的隔間裡也仍是暖香有餘——而那正是今日案上所點之香的氣味!
司玉衡渾身冷得發顫,他想打翻這将要燃盡的香爐掩耳盜鈴,雙手卻是怎麼也擡不起來,他仿佛仍置身于當年昏暗的牢獄中,與一衆豺狼虎豹站在牢外,冷眼看着那帶着鎖鍊鐐铐的醫者被他的親兄長金聽閑施以重刑逼供。
不知過了多久,施刑之人端着衣冠禽獸般的笑容走出來,與其他人有說有笑地離開牢獄,獨留司玉衡一人站在牢外看着那渾身血淋的可憐人掙紮着站起,拖着沉重的鐐铐向着他走來。
就在他即将走出黑暗之時,司玉衡良心發痛一般地轉過身,不忍去看那人的樣子,鐐铐在地面上拖行的聲音卻仍在響着,在他的耳邊漸漸放大。
那人似乎走到了他的背後,帶着血腥氣的呼吸斷斷續續地噴在他的脖頸間,叫他脊背發麻,不敢回頭。
醫者的聲音卻好似鎮壓邪魔的梵音,逼着他挪開了捂着耳朵的手,讓他聽見自己的符咒:
“司承歡,你可敢回頭,看看你造下的冤孽?”
一聲木門輕扣的聲音忽然撞入了司玉衡冥想的混沌中,司玉衡匆忙回神,連額上的冷汗都忘了擦就去看進來的是何人。
隻見一身着青衣曲裾、面目俊秀過人的年輕公子拿着添香的工具緩緩踏進屋來,見他擡頭看來,公子輕輕一笑,将手中東西放到案上了,才擡手抱拳,向司玉衡行了一禮。
“讓六公子久等了。”
他并未将房門關上,今夜的月亮尚算明朗,月光與屋外火把的光透過門上的窗紙投進有些昏暗的屋内,又被門上的木格切割成豎狀。
那月光就這樣籠在了司玉衡的身上,似将他關入了一個牢籠之中,叫他有些喘不過氣。
青衣公子也沒有理會他的驚慌失措,兀自放下手,溫和地自我介紹道:“正式見面,請容在下自我介紹一番。”
“在下姓夜,字雲鴻,并州晉陽人士,晉陽軍鐵騎營現任建忠校尉是也。”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