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輕輕擡眼,擡手拿起茶壺,給司玉衡斟了盞茶,兩指一彈杯沿,陶質的茶杯準确無誤地落入對方手裡,滾燙的茶水從杯身上陡然出現的一線裂痕裡傾瀉而下,澆了司玉衡一手。
“嘶——”司玉衡被燙得痛喊出聲,壓抑着的怒火騰地一下冒起,他咬牙切齒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個在侯女底下做事的人,非要打聽朝廷政事就罷了,現在同你說了利弊,不領情便罷了,還動手傷人!”
“葉校尉,你好大的脾氣啊!”
夜歌卻是哼笑一聲,道:“顧左右而言他,我問東你說西,六公子真是給了好大一個情面啊。”
司玉衡忍怒道:“何出此言?”
“你既也說了侯女插手廷尉府事宜,雖未遭人彈劾,但朝中那位老閹賊有你這麼個下屬,他會不知道侯女插手的這檔子事兒是什麼嗎?”
夜歌輕聲嗤笑。
“舊案翻查至今,除了今日葉府風波以外可以說是毫無進展,巡城衛中安插的人手也差點跟人對上,侯女與裴長公子在朝中更是因為此事舉步維艱,無數官員從巡邏一事開始,對他們群起而攻之,你敢說這其中沒有你的推手?”
他看了眼司玉衡被燙得發紅發抖的手,面上的笑容更加輕蔑,屋子裡沒有可以減緩燙傷的藥品,唯有外頭的滿地冰雪,可以緩解司玉衡手上鑽心的痛楚。
他揮一揮手就可以讓人取來冰雪,但他就不。
“六公子自诩聰慧過人,幹什麼都給自己留點退路,可是當兩面派當到最後總得付出些代價來,不然我們來這一趟,冤沒給人平,權還交出去了,多虧啊。”
司玉衡通紅的指節上生出了幾個水泡,他忍着疼将手緊握成拳,怒極反笑道:“校尉此言也是可笑,侯女能借由翻案的卷宗以及人證,可都是我給她送來的。”
“若沒有我這個所謂的‘兩面派’,單憑一個剛入政場沒多久的裴青,莫說翻案,侯女能不能找到關于聽瀾公子的一點痕迹都是兩說!”
夜歌仍是嗤笑,不緊不慢道:“可舊案的卷宗裡又有多少真假,你不是最應該知道嗎?”
司玉衡冷冷看去,道:“有何假話,你倒是說來?”
我倒要看看你與那些個陳年的妖魔鬼怪究竟有何幹系!
卻隻見那年輕武将收了笑,一雙丹鳳眼毫無波瀾地盯住了他,一字一句道:“阿秋。”
司玉衡神情微頓。
又是阿秋。
一晚上内聽到了兩回這個名字了。
“事發當日,阿秋去牢獄看望了她的弟弟,而在她去之前,她曾往聽瀾公子的房中送了些藥,那些藥正是兵士搜府時發現的制川烏與制半夏。”
夜歌冷冷道,被他握在手中的陶杯随着他掌心力道的增加,發出了一聲微弱的,不堪重負的哀鳴。
“事發後你們找到了她問話,她那時并不知府中發生了何事,便如實相告,所言被你們寫進了證詞中你們沒殺她,也沒有篡改過她的話,其用意我不得而知,大抵是因着她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奴而已,翻不起風浪你們便也不在乎了。”
“可她為何會去公子房中送藥,這個問題你們有去查過嗎?”
怎麼可能去查呢?
司玉衡心道。
他們當年本就不是為了還誰的清白而去金家,又怎麼會仔細查問那些藥是因何出現在金聽瀾房中呢?
夜歌也自然不會等他的答案,他道:“若是你們再去查問一二,你們就會知道,她之所以會去送藥,是因為金老家主曾在任上時患了痛風,聽瀾公子自歸家後得知父親得病,便常尋良方為父治病,即使金老家主與他這個小兒子不和。”
“這在任何人聽來都會贊歎其孝心的事,到了你們的嘴裡,反成了所謂毒害父兄的罪證,如此用心險惡的毒計,你竟還敢堂而皇之地說出來,妄圖算計侯女?”
“巧言令色的賤人!”
陶瓷崩裂的聲音在室内突兀的響起,鮮血自掌心上的傷痕中湧出,豔色刺着司玉衡的眼,與這比之更讓他驚懼的,是夜歌那雙盛着殺意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似含着諸多怨恨,經年日久終于找到能見天日的時候,恨不能即刻沖破束縛,将眼前的惡人吞沒。
他為何這麼憤怒?他和金聽瀾究竟是什麼關系?他到底是不是阿夜?
一連三個疑問在司玉衡心中升起,手上的燙傷反而變得微不足道了。
夜歌似是看透了他内心的疑問,嗤笑了一聲道:“當年處理聽瀾公子一案的廷尉大人,似乎不是如今這位吧?”
司玉衡聞言一愣,這般反應更是讓夜歌抓到機會了,他乘勝追擊道:“當年參與進此案的人可太多了,多到我都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是為何才會如此打壓。
而今他們緻仕的緻仕,升官的升官,想查起來還真是有些困難,但很巧的是侯女手中有一份名單,隻肖她一聲令下,管你是什麼高官名士,通通都得死在她刀下為聽瀾公子陪葬。”
此言一出,就差把“你猜猜那名單裡有沒有你這個傻球”寫臉上了。
從一開始司玉衡就有疑心過,侯女是否真的像她表現的那般這麼放心司玉衡等人,而今夜歌此言更是坐實了他的疑慮,叫他更覺坐立難安。
夜歌則是始終端着笑,那一杯熱茶給司玉衡帶來的疼痛雖微不足道,但他若在三言兩語間把此人逼到了絕境,這可就比被滾水燙還要痛苦幾分。
“你心高氣傲,自覺身後靠山牢固,是以從不在乎腳下的蝼蟻,便是到了現在問及前朝之事,你也是極盡敷衍,對侯女毫無幫襯不說,還整日想着得利後該怎麼脫身。”
“現在被蝼蟻咬了一口,也是該的。”
爐子裡的火漸漸熄了,他從邊上拎出條帕子,将手邊的碎陶片清掃幹淨,用帕子包好了,才緩緩站起身,向外走去。
門外有侍從應聲而來,夜歌将陶片遞去,囑咐對方處理好,随後才回過頭看向抓着手腕死盯着他看的司玉衡。
“六公子這麼看着我幹嘛?從你進門的那一刻——哦不,從你向侯女獻上卷宗的那刻,你就該知道侯女不是個脾氣好的人了,還敢耍陰招?要不說你是賤人呢,真是上妝把青黛描紅畫歪——分不清眉眼高低了。”
司玉衡眼角都抽搐了,“賤人”這兩字用在他身上實在是稀奇,氣得他連喘氣都重了許多,想罵人又不知罵個什麼好。
夜歌也不管他,道:“你不樂意一心為侯女謀劃,沒關系,有的是人會向侯女獻忠,案子裡有關于你的那些,侯女也會一一讨回來。”
“但與之同樣的,方涵那邊的差事你也别再想了,一個做事朝秦暮楚的人,不被殺了做棄子,都是看在司氏還有用的份上。”
“不過别擔心,夜某先前也說了,一局棋完,府中不會有任何您在這的痕迹,在這之前,六公子且先屈尊在這小院裡待着吧。”
語罷,夜歌踏出屋子,反手将房門關上,留下了屋内一局殘棋和一盞将盡的油燈,以及一個已經氣到連面上表情都無法維持的司玉衡。
不一會兒,院中又傳來了那人的高喝:“封鎖谒舍門窗,所有出入口皆設四人看守,在侯女回來之前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違令者,斬!”
“是!”
院子裡兵士不多,但用于看守已足夠了,此時夜深人靜,兵士齊聲應和的聲音驚起了無數鳥雀,生怕别人不知道這裡頭關着個朝廷命官似的。
司玉衡壓抑了許久的怒火終于爆發,他大吼着掀翻了面前的棋盤,沖到門前一把推開了木門,朝着還未出院門的年輕武士大喊一聲:“阿夜!”
夜歌聞聲腳步輕頓,卻并未回頭,這一點微小的舉動并沒有讓司玉衡看見,但若是司玉衡現在能跑到他的面前,就能看到他臉上那近乎詭異妖豔的笑容。
看着那武士緩緩踏出了門,司玉衡癱坐在地上,衣冠盡亂毫無儀态可言,而等到屋内那盞油燈熄滅之後,他就會知道等待他的會是怎樣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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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出了谒舍,正好看到了在廊前等候的越瓊,他笑着迎了上去,行了禮後将手背至身後,問道:“越阿姊,侯女那邊如何了?”
越瓊亦回了禮,道:“侯女那邊還算順利,裡邊那個呢?”
“他?”夜歌挑了挑眉,“沒吓破膽子算他家教育得好。”
越瓊聞言淡笑道:“喊你來吓唬他可真是對了,起碼在今夜,姓方的老東西和司氏都不會阻撓侯女的行動。”
夜歌輕笑:“他應得的。”
說話間,二人步入廊中,今夜月色稍好了些,也沒再下雪,使得廊中不時就有清風掠過,叫人清醒了幾分。
“侯女和裴長公子拿着東西去了廷尉府,對照了當年的證物,發現那把匕首和血書與廷尉府留存的記錄并不相符,都是多出來的東西。”
“匕首上沒留下任何東西,我後來去問過阿秋,證實了這把匕首才是公子當年常用的那把。”
“血書上的内容則是關于幾年前的雲縣林府滅門案,内容可與侯女手中的那半封血書對上,公子當年在庭上提了三樁案子,隻有關于這一樁案子的東西才被人留下,侯女說,案情的轉機或許就在這裡,有必要的話咱們還得出一趟遠門。”
夜歌靜靜地聽着話,等越瓊說完了,他才道:“司玉衡與葉翰伯在案件中相互勾連,今夜一個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宴會上出現了血書,一個下一刻就被侯女的人劫走了,此時我們若是再對雲縣的案子動手,那姓方的就得狗急跳牆了。”
越瓊輕笑了一聲道:“可若是我們手上還有别的東西能制衡他,他還敢跳牆,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哦?”夜歌聽言回想了一下細節,心下立時了然,“當年那把匕首上的毒,可是有來處了?”
“是。”
流水般柔和靜谧的月光下,女子的眼睛裡卻閃爍着森冷的寒意,猶如一把将要出鞘的利刃。
“事關宮廷幹政,詳情我在路上再跟你細說,此事若是能成,我們或能找到聽瀾公子的去向。”
提到“聽瀾”二字,夜歌的眼中泛起了些微光,他輕聲道:“侯女她……”
“你不是一直堅信着聽瀾公子還活着嗎?”越瓊輕輕笑着,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肩,“侯女也一樣,我們亦如此,隻要還有他的消息,我們就是把雒陽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走一趟去葉家和廷尉府吧,今夜的雒陽城,不會安睡了。”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