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漢的神色依舊和藹,幾乎是在以長輩教導後輩的心态在引導她。
“要說這雒陽城誰最善于籠絡權柄,老家夥們還真說不出清楚,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要看清你們這些個年輕小輩有幾斤幾兩的玲珑心還是很容易的。”
“你心思聰敏,知道司玉衡狂妄自大,不需你稍加指引他就會自動跳入你設的坑,但你忘了他的身後還有他身任太常卿和身任高官的兄長,以及兩位得嫁高門的阿姊,他就算再不得家族重視,遠不到要為了你一個毛丫頭的算計就輕易割舍,你在前面想着如何讓他們摔一跤狠的,殊不知他們也在想法子利用那個孩子,來讓你摔掉一顆牙。”
說罷,也不看蕭子衿是否有在聽他的話,他轉身面向劉懿,道:“陛下,雖說這兩個小輩的行事過于激進,但他們所進之策也未必不行。”
劉懿隻當沒聽見他剛才和蕭子衿說的話,道:“相國請說。”
裴清漢道:“葉家藏匿舊案證物,司玉衡隐瞞案實,前者早年有鄭氏撐腰,行事狂悖多年,不可輕易放過,後者暫未被衆人知曉,但天明之後想瞞也瞞不住。”
“臣以為,葉家的處理不妨就依着這兩小輩的計策來,先将葉翰伯革職查辦,府内親眷禁足,待查明案子實情前,任何人不得插手葉家的處理。至于司玉衡,先放過此人,給司氏一個合理的解釋,而後暫時放下不做置理,讓他仍在其職位上謀事,如此這兩個年輕人行事也能放開手腳。”
劉懿聽言思慮了一會兒,片刻後欣然道:“如此倒也甚好,兩相平衡下舍去最無用的那一方,保下一個能讓朝中安穩的棋子,即便平侯日後真的劍指司氏,他們就算避其鋒芒求得穩妥,那也得先見血。”
“平侯以為如何呢?”
蕭子衿沒有立刻回答劉懿的話,隻作垂首思慮之狀,劉懿也給她時間做決定,擡手叫人給裴清漢賜座。
此時在蕭子衿身後的楊妁悄然上前,低聲道:“侯女,相國此言可行。”
蕭子衿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繼續說。
楊妁簡言道:“司氏的當家人是個圓滑的老狐狸,我們的計策是可行,但也極容易叫人看破,若是他們心一橫,殺了司玉衡送您了事,我們反倒會很難收場。”
“裴相國此言以退為進,求一個短暫的安穩,像司氏這種善多方輾轉以謀利的人,日後或許還有機會與他們化敵為友,讓他們去對付那些我們無法對付的人。若此時做得太絕,反而還會橫生事端,叫一些暗中觀局的人趁虛而入就不好了。”
蕭子衿聽進此言,又偏頭去看一直不語的裴青,見他始終不表态,蕭子衿也不考慮那麼多了,直言道:“微臣謝相國賜教,不過,臣還想問問,關于陳氏案與金家案的勾連,相國可有良言再施教于晚輩?”
裴清漢笑了笑,道:“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自己的考量,老夫就不插嘴了。”
知道他不會插手了,蕭子衿恭謙一笑,對劉懿進言道:“陛下,臣以為,而今若是想讓案情調查更進一步,臣等需去一趟豐縣查探,不管是調查陳氏當年是否有賣官鬻爵之舉也好,查探金聽瀾‘死因’緣何也罷,這豐縣都是必經之處。”
劉懿聽後略有所思,問道:“那這麼說,你是要親自去一趟?”
“不。”蕭子衿道,“論調查案件,裴尉監要比臣更名正言順。”
裴青聞言擡頭看她,神情有些意外。
“另外,臣手下有幾個能人,比起臣這身官服拘束,他們要更來去自如。”
說這話時,她有意無意地瞥了眼神色淡漠的方涵,嘴邊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至于臣,還請陛下再縱容一下臣的年輕急躁,明日金聽閑幼子的百日宴,臣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還得參加呢。”
劉懿輕笑了一聲,道:“準了,裴尉監。”
裴青應道:“臣在。”
劉懿吩咐道:“你今夜就與平侯手下的人一道出城去豐縣,朕賜你一道禦旨,必要之時可助你成事。”
裴青聽此,心中的顧慮也算放下了一些,叩謝道:“臣領旨。”
—
衆人議事結束,由常侍方涵将衆人領出宮中。
“平侯好膽色啊。”方涵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好像在無意間也被蕭子衿擺了一道,一時竟有些自嘲。
蕭子衿聞言停步,笑道:“本侯再膽大,也不比常侍有勇有謀,各部的人員常侍都了如指掌,一個囚犯的生死來去也自然逃不開常侍的眼睛,那為什麼還會被金聽閑這等小人擺一道呢?”
方涵被她一噎,險些氣得笑出聲來。
“常侍多年協助陛下操勞國事,又為此協理後宮,與後妃們交好,并為之權衡,想是宮中那幾位娘娘也不如常侍稱心。”
蕭子衿笑容和熙,字句如刀,轉身長歎一聲道:“史官若有慧眼啊,良臣傳裡就該添你一筆,古往今來從未有宦官能操勞至此啊。”
說罷,也不管方涵五彩缤紛的臉色,帶着她的軍師離開了宮門。
裴家祖孫倆走得比她們快多了,也不等蕭子衿他們打聲招呼,馬車就已經駛出了百步遠,車内的氣氛也是十分壓抑。
裴清漢和裴青祖孫倆近日也是沒什麼見面,見了面也說不了兩句話,如今同行一車也是無話可說。
過了許久,裴清漢先開了口,問道:“你可知你放才在禦前如此進言,有多招人眼嗎?”
“孫兒知道。”裴青淡淡道,“無非就是此時還不宜跟宦官主動出擊,出言太過,反招來殺身之禍,孫兒已經領教過了。”
“但你仍不知悔改,依舊莽撞,總想着尋找打開這一局面的契機。”裴清漢看着這個行事激進的孫子,有些無奈,“我原以為方涵上次派人前來殺你,讓你鬼門關裡又走了一遭之後,你就該醒悟了,不曾想你未婚妻的歸朝,反而又被你找到了機會。”
“靖平,你到底是随了誰啊?”
裴青回頭淡笑一聲,道:“孫兒也不知道,可能天性使然吧。”
裴清漢也笑,被他氣笑的:“你想着借她回京重啟金聽瀾一案的機會,揭開這些年來朝中仍在結黨、賣官、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實,好為你想試圖變革我朝律法的事業做開場,若事成了,晉陽軍也會成為你的一大靠山,助你變法,是這樣想的對吧?”
裴青不語,對此不置可否。
“你為讓自己的路能有所助力,對身邊之人極盡算計,四處尋找能用之人,若我不管你啊,隻怕不出幾月,你身邊也會結成一黨勢力,但你可曾想過,這一路上下來你還算順暢是因為什麼?”
裴青聞言疑道:“大父是想說,這背後是有您暗中保駕護航,孫兒才得以安全?”
“你不必對大父說話夾槍帶棒的。”裴清漢道,“蕭子衿歸朝後,你們能行事順暢至此,是因為她也在算計你。”
裴青想說他知道,但又覺得大父要說的不止于此,便俯首聽之。
“她歸朝以來,行事雷厲風行,雖招招切人要害,但卻十分激進,就連在禦前也是如此,方涵就在她邊上她也敢直谏兇險之策,如此輕狂之輩,極容易叫人暗中施以陰招。”
車駕内備有熱茶糕點,許是知曉孫兒與未來孫媳籌謀一夜很是疲憊,裴清漢也不計較禮節,親手倒上熱茶,推給邊上這個犟種。
“你會想着謀算她,或許就是因此吧?”
“但你可還記得,她十二歲就敢隻身入都,請旨出征,那時在她身邊支持她的人不是像金聽瀾這樣的白身醫者,就是魯莽武夫。”
“出征後她在軍營裡從不貪功冒進,韬光養晦了近兩年時間,然後在十四歲時蟄伏匈奴大營,攜身邊侍衛擊殺大将古瑪,十五歲她率兵應戰古赫,一條鐵鍊勒着古赫的脖子拖着跑了大半個戰場,活生生把這個号稱匈奴最年輕的戰神拖殘了一條腿。”
“此戰後不久,她就繼承了鎮北武平侯爵位,北境兵權除西涼一帶外,有近一半都歸于其手,麾下晉陽軍無論是軍紀還是能力都最是精銳。”
“她是還很年輕,也會有冒進錯漏之處,但若是未來局勢有變,北疆的軍隊要推舉出一個人來做領頭羊,你這位坐鎮北大将軍位的未婚妻定能争個前三。”
裴清漢抿了口茶,瞥了眼裴青,問道:“如此有勇有謀的女兒,你怎麼敢覺得,人家會被你兩句話輕易說動,你說幫人家就讓你幫啊?”
見孫子愈發沉默,老相國也不多說,他知道他這長孫就是塊臭石頭,祖孫倆一見面又總是互嗆,不是今夜一兩句話就能開導的。
最後他道:“阿青,你與子衿未來是要結為夫妻的,夫妻之間莫說彼此相知,也要說句共進退不相忘,今日倒也罷了,你們是各有所求,他日事成便是盟友,但以後呢?”
“在你們結為夫妻的以後,你們若是還像如今這般諸多權謀算計,終有一日會形同陌路,甚至恩義不複,死生不見。”
話說到這了,裴清漢拍了拍長孫的肩膀,對車夫道:“回家,料到你今日必得出一趟院門,來前就叫人幫你收拾行囊了,這一趟差你沒個三五日回不來的……”
恩義不複,死生不見。
裴青垂眸深思,如祖父所言,他還從未設想過,今時各取所需的籌謀算計若用在以後,竟會造成這般後果。
可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即便沒有今日的同朝為官共謀互利,我們也是世族聯姻下的犧牲品,祖父又憑什麼覺得我們能是那個例外?
這一點,她隻會比我更清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