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夜歌到底對司玉衡做了什麼,這人來之前還一副傲然自負之态,再出來時感覺連脊梁都彎了,滿身華服錦緞、珠玉佩環也随之褪去了顔色,對于楊妁不知是怠慢還是真的不認路他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對着蕭子衿作了一揖告辭,随後就在兄長的攙扶下上了馬車,打道回府去了。
看着司氏的馬車駛離府前的街道後,蕭子衿偏頭過去問楊妁:“這次認清府裡的路線沒?”
楊妁輕聲道:“認清了,就是中途走錯了一條道,差點把人帶到越瓊放暗器的院子去,司六公子吓得不輕。”
侯女缺德地笑了笑:“幹得好。”
二人轉身回府,到了主院書房中,侍從被告知主人今夜仍有議事,早早就備了驅寒的姜茶來,落座後,蕭子衿擡盞喝了一口茶,嘗了點姜味便放了下去。
她将剛才在外面跟司玉陽說的話跟楊妁講了,問她對此有什麼看法。
楊妁聽完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道:“侯女是如何做的?”
蕭子衿道:“我讓他先叫那孩子來我這習武,再加研讀兵法,其他的以後再說。”
說罷她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道:“他今日大有一種我不答應就不放棄的架勢,加上今夜在宮裡又決定先不動司氏,答應一點要求穩住也好。”
“主君做得好。”楊妁輕聲道,“說實話,他今夜來接人,居然會和你說這些事,着實是讓人意外的,既然他說了會有合作,那就是有來有往,接下來去豐縣,倒是看看他所言是否非虛。”
“若也是說來诓人的,咱們就找機會揍他一頓。”
“哎呀……别的不說,他對我說出想放棄司玉衡的意思時,才真是叫人驚訝。”
蕭子衿倚靠在憑肘上,頭上那些首飾還未來得及卸下,壓得她頭疼。
所幸這也沒什麼外人了,她就先将耳铛卸下,随意地擱在桌角,揉着被墜得癢痛的耳朵,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阿姊啊,你說這世間手足,大多都是一母所出,血緣關系極深,不說相親相愛,也該相互顧及。”
“怎麼換到了世家這裡,就都成了吃人的怪物了呢?”
“誰知道呢?”楊妁無奈地笑了笑,“先君侯與蕭二叔、蕭三叔、蕭四娘子都是一母同出,您與兩位故兄也是在老夫人膝下長成的,全家上下不說都有所建樹,在此之前也能說句滿門忠武。”
“結果到了侯府危難之際,不還是出了蕭三叔這麼個不忠不孝之人嗎?”
“是以……沒什麼好奇怪的。”
蕭子衿笑了一聲:“不過也好,手足不睦,好利好争才能逐一擊破,不是嗎?”
楊妁也笑:“是,所以,預祝未來,我也能夠大仇得報。”
還未來得及在前文介紹,蕭侯這位常年跟随在側的女軍師楊妁,二十五年前的身份是被前朝宦官馮繼設計陷害,抄家滅族的太醫令楊荊之女,當年楊太醫因拒絕與馮繼合謀毒害當今太後裴清宛,遭馮繼與太醫院同僚黃柴陷害謀反,前朝庸帝事事聽從馮繼,得知此事後便将楊氏以謀反罪抄家,男丁一律處死,女眷流放北疆。
當時中原境内并不安穩,四處常有賊寇戰亂,楊妁與母親曆經千辛萬苦,才活着到達北疆,而後楊母病逝,楊妁在機緣巧合下救了蕭子衿的姑姑蕭平疆,得到了一個為家族陳情,又能另謀生路的機會,而後蟄伏多年,随蕭侯一家四處征戰。
政和十二年,蕭平疆在支援南方疫病時遭馮繼暗害身亡,同年九月馮繼南巡遭遇刺殺,其中設計就有楊妁的參與,經此一事楊妁得蕭侯賞識,才得以拜當時的軍師墨敬為師,數年後繼承衣缽,輔佐蕭子衿。
而很巧合的是,今夜這位來與侯女商議合作的司四公子司玉陽,曾是楊妁的未婚夫,當然,自從楊家被陷害時,司氏身為對方未來的姻親非但沒有相幫,反而對其落井下石,在這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隻剩仇家了。
書房裡沒有茶,被方涵戲稱為喜歡撈人的地府判官和被她撈起來的舊族亡魂以茶代酒,隔案碰杯。
待夜歌和越瓊等人從葉府回來後,蕭子衿已将那一身繁重的禮服換成了輕便的常服,着人叫他們到書房議事。
“主君。”
越瓊三人來到書房,向蕭子衿揖了一禮。
“不必多禮,坐吧。”
蕭子衿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落座。
今夜的議事部署需要速戰速決,不久後還有人要跟裴青一起去豐縣,是以蕭子衿也不多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奔波一夜,辛苦各位了,且先吃些東西休息一下,接下來的部署我直接說就好。”
蕭子衿道:“今夜進宮述事後,我遇到了裴相國,經他進言相助後,我們的計劃會稍有些變化,首先今夜裴尉監就要和我們這邊的人一起連夜出城,趕往豐縣調查陳氏案的始末,調查的人選,我打算派雲恒和妁阿姊前去。”
墨雲恒意外道:“啊?那葉家那邊?”
“葉家那邊不必擔心,廷尉府的搜查令都下了,針對葉家的禁足令也很快會下來。”蕭子衿輕笑道,“葉家想參我就讓他去參,當年他們做的事,在陛下那裡已經被視為跟賣官鬻爵案相勾連的,這其中還搭着那麼多條人命。”
“至于司玉衡,司氏内部都那麼多風風雨雨,不用我們動他,他們自己就會把鍋掀了,就算沒動靜也會為了些事整出大動靜來,我們不管他。”
楊妁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墨雲恒解釋道:“簡而言之就是,司氏位高權重,陛下一下子動不了,所以我們也作勢輕輕放下。葉家就不一樣了,本就是個日漸西沉的小世家,咱們欺負就欺負了,要參要罵随他。反正就是兩邊我們都做不管的态度,讓他們猜到死。”
墨雲恒懂了:“哦~主君你可真老奸巨猾啊。”
越瓊:“那叫應機權變。”
書房裡立時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
笑完之後,蕭子衿接着說道:“到了豐縣之後,查案期間的事宜你們盡量聽從裴尉監的安排,他們廷尉府對于重啟調查的案子自有一套程序,打不通的地方也有陛下下放的谕旨施壓,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帶去的兵士。”
“畢竟豐縣是金聽閑的地盤,他這人擅于隐藏本性,任職縣令的這幾年風評極好,他現下雖然還沒有回去,但你們在查訪民衆時,不要提及他的名字,連暗示都不要有。”
原因無他,早在他們幾人四處征戰,平息地方兵亂之時,他們就已經見過一些飽受戰亂和酷吏壓迫的百姓在抓住一點救命稻草後,為了不讓自己生存的地方再變成煉獄,甚至不惜與官兵對抗,最後發生暴亂,導緻軍民皆傷的樣子了。
當年帶着真刀真槍的兵士前去鎮壓尚且如此,更别說這次隻是公務調查,帶不了多少人。
楊妁和墨雲恒知曉輕重,應道:“是。”
“也不是完全不能動用兵力鎮壓,還有一個特殊情況可以。”蕭子衿說道,語氣卻是有些遲疑,“隻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在那裡遇到這種情況。”
楊妁寬慰道:“侯女請說便是,我們曉得分寸的。”
蕭子衿道:“我們不能把尋人作為明面上的目的,但如果你們在豐縣的牢獄,或者說金聽閑的府邸發現了季陵的行蹤,在查明情況後,能把他帶走就帶,不行的話就跟裴尉監商議,把這事轉到明面上去,盡量不要再讓他落到金聽閑手裡。”
“隻是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即便有,在我們想法子帶人走的時候也很容易驚動金聽閑的人手,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是針對金聽閑才來的豐縣,那麼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們得做好發生此事後,要與金聽閑的擁趸武力對抗的準備。”
而她為什麼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在場衆人都明白,因為一個人的生死,要對那些無辜的百姓動用武力,不是一個武将該做的事。
百姓們不會在意誰掌管這個天下,他們隻想安安穩穩的守住這一方家園,不要再被戰亂和惡官踐踏,甚至在有時候,他們是對遠在都城的朝廷極其厭惡的,如果有人告訴他們,蕭子衿要帶走的人會讓金聽閑這個清官老爺人頭落地,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舉起鋤頭,将這些官兵趕走。
如果可以的話,蕭子衿甯願她的兄長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讓他們為一個故去之人的身後清名跟權宦奸佞對峙,殺個天翻地覆無所顧忌,也好過活着受數年牢獄折磨,又要被人拿着在百姓之間相權衡。
楊妁道:“屬下明白的,主君放心。”
墨雲恒也緊跟着說道:“是的主君,屬下們定會小心行事的,絕不會讓主君和裴尉監為難。”
蕭子衿揚起一抹疲憊的笑,道:“那諸位先去收拾下行囊吧,一個時辰後在城門與廷尉府的人集合,你們先出城,在廷尉府的人之前進豐縣探查,裴尉監不會去府衙安排的谒舍,到時你們憑暗号去找就好。”
楊妁和墨雲恒道:“是。”
關于豐縣一事的部署商議完畢,楊妁和墨雲恒先行退下,夜歌在這時問道:“主君,那我們呢?”
“我們?”蕭子衿單手支着憑肘,疲憊的神色稍緩,提及自己接下來的計劃,老奸巨猾的侯女臉上現出一種無辜的樣子,“我們還能幹什麼呢?參加個宴會,飯還沒吃兩口就出了事,又出人又出力地跑了一晚上,累死了。”
“賢良淑德的侯女分派完了下屬的事務,接下來當然是等一會兒去城門送别自己要辦遠差的未婚夫,然後回來睡幾個時辰的覺,再起來上朝吵架處理公務,然後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參加下一場宴會啦。”
“哦~”夜歌意味深長地附和道,“那賢良淑德的主君,屬下在來的路上得到消息,王興元那個狗東西也打算在明日出城,但是他的情況不是很好,有在出城後就會被人殺了,然後嫁禍給廷尉府辦事不周,主君您對此有什麼想法嗎?”
“問我幹嘛,問你手裡的刀和阿瓊的毒啊。”
蕭子衿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笑得像個壞心眼的狸奴。
“高興了就救他一把,不高興就砍幾刀再救,反正要把人看管好了,到時候才能扔到那幾個腌臜貨的臉上,讓他們睜大眼睛看看,惹了我蕭子衿是什麼下場。”
夜歌也笑,道了聲:“得嘞。”
說罷,蕭子衿站起身,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哈欠,拉着越瓊出了房門,道:“好了,你先回去休息,我跟阿瓊去散個步,等等去城門口送人。”
“是。”
蕭子衿吹滅了書房裡的燈,屋内立時陷入黑暗之中,而房外通向府中各處的長廊仍是燈火長明,叫人心生安定。
有人在這長明的廊道中穿行而過,腳步或匆忙或緩慢,他們奔至各處,不知疲倦,隻為能達成同一個目的。
一個長遠而充滿野心的宏願。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