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一聽連忙下跪,做出一副“我錯了你盡管說我不還嘴”的架勢,可謂是把從善如流做到了極緻。
“凡下獄之人,無論是否獲罪,也無論所犯罪名大小,在行刑之前皆要保證其性命安全,至少也得保證他不至于失語!”
“更何況陳雲敬所涉及的案子是朝廷重罪,你們先前辦案如何懈怠也就罷了,沒想到你們竟連刑犯因戰亂燒殺而不能讀寫之事也敢隐瞞,耽誤案情調查至深,爾等該當何罪!”
王言連連認錯道:“下官知錯,下官知錯!”
看他這副滾刀肉的樣子,如果不是有規定朝廷官員不能鬥毆,許臨真的會一巴掌扇他腦袋上。
牢中的陳雲敬終于爬到母親跟前,在徐竹殷切的目光中握住了她伸出來的手,口中艱難地發出“阿母”的音節。
徐竹一邊應着,一邊仔細端詳這已經辨不出本相的臉,試圖從這張臉上僅剩的一點表情動作來辨認他是不是她的兒子。
母親這邊一放手,陳雲汶就得以空出來去看那王言了,許臨見狀忙上前一步,虛擋在兩人之間,以防陳雲汶怒極失智,做出毆打朝廷命官的事情來。
“人心惶惶……哈,哈哈哈哈!”
陳雲汶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冷笑着逼近王言,常年堆積在心裡的怨怼和得知真相後的憤怒叫他目眦欲裂。
“你以為……你以為沒有芷縣兵亂,沒有像我陳氏一樣的士族,豐縣就能在一夕之間,變成人人向往的富碩之地?”
“讓豐縣人心惶惶的又何止是這一兩樁的災禍!豪紳兼并土地,壓榨農戶的時候,荒年顆粒無收,百姓易子而食的時候,還有常年疫災近乎将人煙滅絕的時候,哪一次不是白骨遍野,哪一次不是人心惶惶,那時候你們在哪呢?!”
他抓着許臨攔在身前的手,若非理智尚存,他的憤怒又何止依托字句,他恨不得現在就拿起刀斧,砍死這個縣丞。
“你們這些人讀遍聖賢書,滿口為民造福之道,卻從來都是說的比做的好聽,把百姓們當傻子!”
“也就是那些平民已經沒了跟官府鬥争的力氣,隻是想好好活着,求一口果腹之食,否則豐縣早在當年賣官案發時,就會變成下一個芷縣!”
許臨在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把他拉回來,低聲提醒道:“夠了,再說下去就算越界了。”
王言聽到這話也擡起頭看陳雲汶,懊悔加懼怕的神情乍一看還以為他真的在悔過。
可當許臨二人注意到他毫無波瀾的眼睛時,那種被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冒犯感立時湧上來了。
他的眼睛在說,哦,那又怎麼樣?
曾經陳氏昌盛,縣衙被其壓制,士族就是掌管本地一切生死的豪強。
現在陳氏敗了,縣衙反壓回去,也像陳氏一樣成了土皇帝,不過都是因果循環而已。
受苦的人不是他們這些官宦士族,他們自然不會在享福之時,去想這些事。
王言分明什麼都沒說,但他的眼睛卻将他心中的無懼和不屑,連皮帶肉地扯出來給他們看。
這番無聲的對峙讓周圍也陷入的沉寂,最後是徐竹先發出聲音,才打破了沉寂。
她從牢門前離開,對許臨道:“……許尉正,我們可以走了嗎?”
許臨轉頭看向牢中的陳雲敬,沉默了片刻後道:“勞夫人等一等。”
徐竹斂聲退至一旁,好讓他過去,許臨走到牢門前蹲下,好與牢中人平視。
在對方充滿戒備的眼神中,他開口問道:“閣下可是前任豐縣縣丞,陳氏長子陳雲敬?”
牢中人的思維沒有被病痛麻痹,但在這個問題問出後,他布滿燒傷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瞬間的茫然,随後就迅速點頭,嘴裡也發出一些聲音,想說自己是。
然而就是那點微不可查的愣神,叫許臨的眼中閃過一瞬猜疑的銳光,他又問道:“你這身傷是因為之前芷縣兵亂,匪寇防火燒獄導緻的?”
牢中人用力點頭,脖子上的舊疤扯動,仿佛随時都會裂開。
許臨回憶着自己一路從牢裡看過來的景象,又問:“為什麼别人燒傷沒那麼嚴重,放火的匪寇是從你身上開始點火的嗎?”
牢中人再次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
“你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往你身上放火?”
這個問題得到的回答也是點頭,也是,他的牢房應該沒怎麼換過,縣牢一半建在地下,陳雲敬的位置靠近最深處,加上他的特殊性,從他開始放火的目的太明确,隻不過有了兵亂的掩護,一切又變得還算合理。
思及此處,許臨又問了最後一句話:“是誰做主給你治療的?”
牢中人不能說話,又有些懼怕外面有意無意看進來的王言,于是示意許臨伸手進來。
許臨依言遞過去,對方在他手上寫了一個字。
意料之中的一個字。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