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夏夜,夜稠得混似溢出鍋的濃湯,潑墨一般熨燙四野大地。在濃黑發稠的夜裡,依稀傳來輕歎般的低語。
那聲音極低,極細,恍若遊絲般漂浮于空中。
遊絲的那頭,蕭嬌緩緩走出房門,穿過連綿巍峨的玉樓宮阙,走過靜默如深的花林暗溪,最後來到一處屋前。
那是她母親的寝殿。
聲音清晰了許多。
“一朝别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
“……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依欄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1]
無名風竟起,一曲末停,已是幽咽難開。
蕭嬌惶然,不知何時已進到殿内。油黃燭光晃蕩,空曠的寝殿阒然無聲,帳影重重下,有一個身影正斜倚妝台。
“母親。”
她聽到自己夢呓般的聲音。
妝台前的女子恍若未聞,她纖白手指執着梳篦,輕柔地撫上烏墨般的青絲,眼前的銅鏡映出她不甚清晰的面龐。
蕭嬌走近一步,再次輕呼。
這一次,女子停住梳發,慢慢以極緩的動作轉動身軀。
燭火刹間搖晃,光影明暗幽浮。
烏發之後露出一張臉皮,透白如玉,瑩潤若珠。
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皮。
……
蕭嬌是在郁熱與颠簸中驚醒的。
端午剛過,江南正是流火爍金,夏蟬趴在樹上叫得聲嘶力竭,空氣悶熱難耐。
侍女采薇打着蒲扇,見女郎轉醒而愈發蒼白的面龐,急巴巴道:“女郎可是害暑了?”
蕭嬌搖頭,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甜飲子,急飲了幾口,方才平複心思。
前頭馬車正穿行巷坊,兩邊吆喝聲不絕,采薇觑着蕭嬌臉色,道:“女郎,馬上就到大油坊了,聽說玲珑軒裡上新了一批胡粉,粉白細膩,有人試着給昆侖奴敷臉,仿若換了一張臉皮哩……”
蕭嬌抽了一口氣,眼前又晃出夢中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不覺厲喝一聲“住口”。
馬車恰在這時一個刹停。
蕭嬌猝不及防,險些滾落車座,采薇悻悻捧頭,拉開車簾,正想瞧外頭怎麼回事,就見前方不遠處一隊人馬攔在了巷口。
外面天光正盛,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采薇不由眯了眯眼。
這一夥人皆烏衣籠冠,伫立巷口,活生生烏雲怪壓境。而人群正中一人頭戴帷帽,錦衣莽帶,裡外三層,穿的嚴嚴實實,正襟高坐馬背,瞧着像是專門沖她們而來。
正端凝時,那人帷帽微動,目光如矢,刺透薄紗而出。采薇心中微驚,匆匆扭頭報來:“女郞,外面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
蕭嬌蹙眉。大理寺執掌刑召,如今不去辦案,反堵在巷子口等她,卻是為何?她方從盧氏别苑離席,難道,區區宴席找捉刀的小事,也要驚動大理寺?
她才伸手探簾,冷不丁聽外面人聲道:“裡面是宣城郡主?”
這聲音……蕭嬌冷哼一聲。
她撤回手,也沒再拉車簾,就這樣隔着簾子對外面的人道:“既然知道,為何不速速讓開。”
闫風識淡眸微動。旁邊已有人語氣不平:“今日曲水宴發生命案,現已由大理寺接管查辦,所有與會者均有嫌疑,一并接受調查。”
蕭嬌一怔。她離開盧氏别苑才半個時辰,如此短的時間竟發生命案,甚至驚動了大理寺。今日參加宴席的俱是世族大家,難道死者也是其中之一?
她倏然掀簾,矜傲的臉上帶着急色:“是何時的事?死者是何人?”
烈陽下,白茶花般的面龐染上暈紅,更添幾分嬌俏。闫風識隻瞥她一眼,将嚴絲合縫的領口又捂緊一分,而後夾動馬身,往來時方向疾馳而去。
他一走,立即有侍從更替馬夫,手一擡一落,車便随大隊伍一起直撲大理寺署。
蕭嬌一時不察,險些再次跌倒。她扶着窗沿,遠處烏衣飛曳,風沙撲面而來,她吃了一口沙,趕緊将簾子拉上。
采薇倒了杯蜜茶遞去,見蕭嬌面色不豫,忿忿道:“這已經第二次了,莫不是闫少卿為闫二娘不平,故意針對您?”
馬車還在疾馳,車内時有颠簸。蕭嬌穩住身形,将漱口水吐出,又拿帕子拭淨嘴。
“闫風容心氣高,即便在外受了委屈,也不會對她阿兄說……眼下大理寺如此急迫,隻能說明……”蕭嬌眉心颦蹙。
采薇捂住嘴,喃喃道:“難道是哪位世族出事了……”
兩人猶自猜測,車已駛過朱雀橋。到了署衙,蕭嬌早已颠得腳軟,她由采薇扶着下車,剛落地,就見寺前獬豸銅獸旁的小涼棚裡站了黑壓壓一片人。
采薇在旁小聲道:“女郎,闫少卿果然并非獨針對您,瞧,這麼多世族都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