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的少年接過冰涼的陶瓷盒子，那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裡，裝着世上最愛他、也唯一還愛他的血親。

寥落的靈堂裡簡單地擺着幾支白菊。

更襯得畫像上的老人溫柔可親。

蔣奶奶生前舒朗可親，即便兒子做人不着邊際，也有不少鄰裡親朋前來吊唁。

人們來來去去，終于為這個陷入死寂的家帶來一絲人氣。

“蔣澤昀……吃點東西吧。”

洮箐捧來一碗還冒着熱氣的湯面，那是鄰居家叔叔嬸嬸的熱心腸和擔憂。

而跪在蒲團上的蔣澤昀不過短短幾天，就消瘦到臉頰凹陷，形容憔悴。

他隻搖搖頭，低聲說：“我不餓。”

“你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會受不了的。”

洮箐勸道。

可失去至親的孤鳥隻是絕望地将頭埋進羽翼中，試圖隔絕一切，讓自己也随着親人離開。

“你想見你奶奶嗎？”

眼見如此，洮箐隻好換種方式：“吃完這碗面，我就讓你見她。”

“我是妖怪，總有些溝通陰陽的本事。”

洮箐說。

她的這句話仿佛瞬間點亮了少年心中的希望。

“好，我吃。”

蔣澤昀猛然拿起放在一旁的面條，快到幾乎算得上是狼狽地吞咽着。

或許是飯食的溫熱終于把少年的三魂七魄拉回人間，大口咀嚼着，卻好像每一口都越來越鹹。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蔣澤昀的眼眶滑落，混着面湯一起，滑過食道，在心底留下消不去的苦和鹹。

那是人一生中或早或晚，或多或少都要跋涉的鹽堿地。

無論再難，都隻能帶着風幹成結晶的思念上路，每每想起那個離開的人，都要再品嘗一遍。

洮箐擡手，往寂靜的靈堂灑出一片柔和的白光。

她想将時間往前追溯，追回蔣奶奶那張溫柔慈祥的臉，讓一切退回到無法挽回之前。

影藏在暗處的宿命絕不是可以小觑的對手，她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把蔣澤昀拽出深淵。

燃燒魂軀為蔣澤昀改夢，她就不能再在夢中出現。

是她貪戀于蔣家的溫暖，天真地以為隻要蔣奶奶好起來，沒有債務，這個家就可以好轉。

但願一切，還不會太晚。

可時間才堪堪往回調了片刻，洮箐的手臂就一麻。

夢魇像出了故障的電視機，不受控制地左右閃爍，帶上重影。

為了穩住夢境中的一切，洮箐顧不得手上的刺痛，用力凝聚光點。

可那份疼痛蔓延至全身。

她的魂軀好像被不知名的力量撕扯着。

警告她再用力分毫，就讓她粉身碎骨，消解而亡。

“蔣澤昀！”

可還沒等她理清這怪異的疼痛從何而來，伴随着碗筷落地的清脆聲響，她身旁的少年忽然就失去了意識。

*

等到蔣澤昀再次轉醒時，映入眼簾的先是木制的懸梁，而後，是洮箐像小雞窩似的淩亂的發。

他似乎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靜靜擡眼望着熟悉的房頂，久久才回過神來。

他擡手想撫開糾纏于洮箐眼睫上的頭發，卻沒想到輕輕一動，對方就驚醒過來。

洮箐似乎一直在等他轉醒，眼下碩大的黑眼圈這也遮不住。

“你醒了？”

疲憊的女孩連聲音都帶上幾分沙啞，語氣中卻有着遮不住的高興：“你難受嗎？餓了嗎？”

她好像總在關心他的肚子有沒有受委屈。

仿佛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頭等大事。

“我不餓……”

蔣澤昀說。

可他身旁的洮箐已經一溜煙地離開。

甚至起身時有些淩亂的頭發被他壓住，墜了一下，她也隻是龇牙咧嘴地把礙事的頭發往腦袋後面一綁，就不再理會。

她好像……

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的洮箐時刻都有着不容拒絕的高傲姿态，氣場凜冽到要鎮壓每一根發絲。

絕不容許不會允許自己的軟弱暴露一絲一毫。

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豎着防備的尖刺。

可現在，卻好像柔軟起來。

不一會兒，洮箐便興沖沖地回來，手裡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

餃子。

“我看你家冰箱裡隻有這個了。”

洮箐的臉上浮現有些尴尬的紅暈，卻依舊把碗遞給他：“隻是好像有點被我煮過頭了……”

蔣澤昀接過湯碗，向碗裡望去。

或許是反複加熱了幾次，又或許是煮的人掌握不好火候。

餃皮軟爛，肉餡撐開面皮的肚子肆意揮灑，看着更像一碗煮過頭的面糊碎肉湯。

可它依舊是一碗餃子。

蔣澤昀笑了笑，并不在意這幾乎算得上是有些災難的食物。

他轉動湯匙，在洮箐的注視下将那碗餃子糊糊一口口吃下

“奶奶說，餃子最方便，最好做。隻要有水有面，走到哪裡都能吃到家裡的味道。”

“吃不完的時候凍起來，什麼時候都可以充饑。”

蔣澤昀的話語中帶着深切的懷念。

即便嘴裡的味道變幻莫測，這一口齁鹹，下一口淡而無味，可他還是吃得非常認真。

就像在漫長的時光中終于和思念的味道重逢。

洮箐卻不由得想起她和蔣澤昀從紅螺國幻境出來後，吃的第一頓飯。

在那頓蔣澤昀精心挑選、誠心邀約的美味面前，她袒露自己千年來的遭遇，未曾掩飾對姜淵的恨。

餐桌上的氣氛降至冰點，把兩個人都變成冷凝的冰雕。

直到最後她于心不忍，為他點了一份餃子。

她記得，那時候小趙助理拍着胸脯說，蔣澤昀最喜歡吃的就是餃子。

說他總是吃不膩，冰箱裡永遠放着凍起來的餃子。

此刻她才明白，原來這個圓圓胖胖的小月牙，是他無處可放的思念。

天長日久，從未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