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依舊在昏睡中的蔣澤昀,握住斷劍,朝歌姬走去。
五百年來,心有怨恨的歌姬在拂離宮吞噬了數不清的生命。
将那些孤魂放置在輪回的夢魇中,陪着她一起,永遠品嘗不甘和悔恨。
人們萬分艱難地通過考驗,可等來的不是信守承諾,而是變本加厲的傷害。
樁樁件件惡行,是時候該一并清算。
洮箐輕點腳尖,縱身朝歌姬躍去。
縱使是隻剩一半的斷劍,也被她在空中挽出利落的劍花。
本命龍珠就是她的武器,随她心意千般變化。
而劍,是一往無前的勇氣,是斬破一切的決心。
她舉劍,以摧山攪海的勢頭朝歌姬劈去——
而歌姬舞動衣袖帶起更多花瓣,用花朵帶動風勢,以柔化剛,洩去她劍中的萬鈞之力。
兩人在半空中交手,打得有來有回。
天地間風雲色變,花與劍劇烈地碰撞。
或許是洮箐心中不再彷徨膽怯,又或許是重新獲得了部分龍珠的力量。
她越戰越勇,越打越得心應手——
直至最後一劍,直指歌姬眉間。
長劍再往前半寸,夢魇中的一切便會煙消雲散。
但洮箐沒有動,隻說道:“你輸了。”
其實争論輸赢早就已經沒有了意義,她本想一劍結果了這胡作非為的妖魔。
可如果這樣做,被歌姬困在夢魇中的冤魂會跟她一起煙消雲散,再也沒有來世。
那些堕入夢魇的魂魄今生已經有太多不甘和痛苦執迷得不到消解。
如果連來世也沒有了,未免太過殘忍。
洮箐想再試上一試。
想喚回歌姬片刻的良知。
她隐約感覺到,歌姬怨恨的或許不是别人,而是曾經的自己。
她說:“恨和愛都不該是你的苦果,不要再折磨自己。”
“你心有千結,何必再拖着無數冤魂與你同悲?”
洮箐松開劍上的殺氣,勸說道:“他們的愛恨怨憎,痛苦不比你少分毫。放過他們吧,也放過你自己。”
“不,絕不是這樣!”
“我隻是在懲罰那些背信棄義,在生死關頭抛下伴侶的負心人!”
歌姬眼眶漸紅:“他們都該死!”
樹上的梨花簌簌,落在歌姬的鬓間。
而随着歌姬情緒的起伏,梨樹被風卷曲,甚至發出陣陣嗚咽。
似是悲鳴。
“我沒錯!”
歌姬尖嘯着,幾息之間,就幾乎扭曲成可怖的厲鬼:“我沒有做錯!”
“執迷不悟。”
見此情景,洮箐重重歎息。
她腕上用力,将無堅不摧的劍往前刺去,準備了結這一場分外糾葛的悲劇——
可她的劍倏然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住。
縱使極度鋒利的劍刃不過輕輕觸到皮肉便鮮血四溢,那手也沒有放開。
洮箐擡眼望去,隻看到一雙如琥珀般溫暖而剔透的眼睛。
蔣澤昀……
醒了。
還差點被她的劍氣把手劃成兩半。
洮箐猛然将力道回收。
卻被往回的力量拉扯着,差點往後栽倒。
她本以為自己會狠狠摔一跤,但蔣澤昀在她後仰的瞬間拉住了她的手。
他往回一帶,她就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懷抱。
縱使現在殺氣四溢的場合分外不合時宜,縱使蔣澤昀對于她來說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洮箐也忽然生出一股有了依靠的感覺。
有他在,好像她就不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
可洮箐不明白蔣澤昀為什麼要阻止她殺了歌姬。
她還沒有開口發問,她的耳畔就傳來了蔣澤昀貼近的低語:“我或許有辦法。”
什麼辦法?
洮箐從蔣澤昀懷中擡眸,想問個究竟。
可望着那雙目光灼灼的眼睛,她忽然又覺得,或許,她可以不問緣由地相信他。
“我在夢裡,見到了一個人。”
蔣澤昀剛剛死而複生,氣息依舊十分不穩。
但他手中多了一隻白玉雕刻的發簪。
他朝歌姬走去,把手中的簪子往歌姬面前送了一送:“他說,讓我把這個給你。”
在生和死的界限之間,他誤入了夢魇的最深處。
夢的盡頭有一座衰敗的小院。
院中是一株瘦骨嶙峋的梨樹,樹上花朵無言地怒放着。
而樹下,一個麟子鳳雛般的青年負手而立,握着梨花發簪。
看起來像是在等待着什麼人,好像已經等了很久。
蔣澤昀清楚地知道,如果沒有梨樹下的青年,即使他聽到了洮箐的呼喚,也太遲了。
真正的凜言把他送出了夢魇,給了他一個求得圓滿的機會。
投桃報李,他也想解開凜言的憾事。
發簪上的梨花渺渺盛開,而歌姬順着蔣澤昀手望着發簪,喃喃道:“阿言……”
“他還是恨我。”
歌姬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眼眶漸紅:“他還活着,卻不願再見我了!”
蔣澤昀搖了搖頭:“如果他真的恨你,又怎麼會叫我把這梨花簪交給你?”
願妖并不是數一數二的強悍妖魔。
它誕生于願望之中,最擅長于捕捉人心底深處的欲望,以此制造幻象,或是美夢。
這樣的妖魔和殁貓一樣來源于愛恨嗔癡的念力,也就不受世間靈力消逝所帶來的桎梏。
不會像一般的妖怪那樣,輕易消亡。
隻是凜言把自己的力量給了歌姬,魂魄早已消散。
留在夢魇深處的,隻有片刻的殘念。
“他說,他不後悔。”蔣澤昀說。
“什麼?”
歌姬頓了一頓,像是在确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般,又問道:“你說……什麼?”
“即使你沒有選他,他也不怪你。”
蔣澤昀重複着。
“不怪?”
歌姬無聲地慘笑:“他因錯信我而亡,如何能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