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誰都沒有精力去理會老高,趾高氣昂地走出去,連個眼神都沒往旁邊瞟一下,各自都有着自己的驕傲與厭惡。
宋域觀察着兩人的身影,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句廣為流傳的金句——
别低頭,皇冠會掉;别哭泣,敵人會笑。
老高目送兩人走進辦公室,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又想起身邊還有外人在場,連忙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微笑着說:“兩位請進。”
何氏集團樓下,停車場内。
老高送兩人出了大門後就接到了何敬華的電話,告别他們後匆匆離開,估計是上樓等着他去收拾雞飛狗跳的殘局。
宋域與沈瀛并肩而行。
也許是兩人皮囊都是萬裡挑一的上乘佳作,所以不乏有人偷偷側過腦袋或者舉起資料擋住臉,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們看。
宋域轉頭,目光掠過那些找地方捂臉的驚弓之鳥們,身形朝沈瀛這邊挪了挪,看起來更加親密無間了。
他湊近沈瀛,咧嘴笑着問:“沈教授,話說你怎麼在這裡?”
沈瀛覺察出宋域異常的靠近,不動聲色地挪開一點,面不改色地說:“何董找我有事而已。”
宋域覺得這事有意思,嬉皮笑臉地問:“何敬華找你幹什麼?你一個A大刑偵學教授,他再怎麼糊塗也應該找一個财大的吧?難不成真是偷稅漏稅了?”
似乎是非常抗拒這個回答,沈瀛遲疑了良久,才從嗓子眼裡擠出兩個字,“……相親。”
“噗呲”一聲,宋域忍不住笑了出來,差點沒岔過氣去。
他不是覺得沈瀛相親好笑,而是覺得何敬華老糊塗了,居然想要癞□□吃天鵝肉。
光他女兒在電梯裡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哪點配得上一表人才的沈瀛?
就憑何氏那一丁點兒入不了眼的小産業,市值還比不上富二代的零花錢,放在整個京海,都不夠買一張進入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沈瀛似乎是理解錯了宋域這個笑的含義,面色猝然一沉,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宋域連忙憋住笑,快步追了上去,突發奇想地逗弄了幾句,“金龜婿,你剛才可是見了你未來的老婆、丈母娘和老丈人,對即将組成一個其樂融融的新家庭,請問你有什麼感想嗎?”
沈瀛腳步一凝,眼底遊弋而過一絲暗得讓人心驚肉跳的戾氣,“……閉嘴。”
宋域見沈瀛面色不好,人精似的不再談論剛才的話題,好奇地問:“不過他為什麼會相中你?你們兩個是忘年交?”
沈瀛站到馬路邊,一邊梭巡着來來往往的出租車,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宋域的問題,“他這幾年一直在向我們學校捐獻儀器,前幾天在大會上碰巧見過一面。”
“隻見了一面就要把寶貝女兒嫁給你,還真是一見如故,如果再多見幾面,他連遺囑裡都要添你的名。”
“……”
宋域沒個正形地笑道:“其實我對沈教授也一見如故。”
沈瀛心平氣和地賞他一瞥:“……”
宋域也正看向他,兩人的對視裡,他似笑非笑地咧開了嘴,又将話題扯了回去。
“不過何敬華倒是一個能掐會算的精明人物,法律規定個人将其所得對教育、扶貧、濟困等公益慈善事業進行捐贈,捐贈額未超過納稅人申報的應納稅所得額百分之三十的部分,可以從其應納稅所得額中扣除。他不僅拿了樂善好施的名聲,還免了部分稅務,一舉兩得。”
沈瀛沒理會這茬兒,繼續站在路邊等着,眼睛仔細觀察從路口經過的出租車。
宋域看出他的意圖,詢問道:“你沒開車嗎?”
沈瀛不溫不火地解釋,“我的車今天遇上限号,沒有開出來。”
“走,上我車,警車随時随地歡迎你……嘶,這話好像不是這個味。”宋域想了想,字斟句酌後說,“我親自開車,送我們市局最尊敬的沈教授去往目的地。”
“不用,公車私用違反紀律。”沈瀛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宋域的邀請。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宋域不由分說地扣住沈瀛的手腕,卯足了勁将還欲吭聲的沈瀛一把塞進了警車内,死死壓在安全帶下。
“再說了,你不也是咱們市局的人嗎?該送的。”
他笑盈盈地關上副駕駛的門,繞過引擎蓋,矮身進了駕駛座裡。
十幾分鐘後,警車暢通無阻地滑到了A大的校門口。
看門的大爺一見是警車,頓時從嗑瓜子、看戲曲的養老狀态中抽回了神,“呸”一下把嘴裡的瓜子殼噴進垃圾桶裡。
“吸星大法”施展開來,抓起桌上的一把瓜子猛地塞進口袋,急忙正襟危坐。
一套動作,熟練到令人膛目結舌。
“謝謝,你們如果在這個案件上遇到任何問題,可以随時和我聯系。”沈瀛溫和地說了一句,擡手解開安全帶,正打算推門下車。
宋域毫不客套,讪皮讪臉地盯住沈瀛精緻的側臉,“那是自然,市局高價聘請一個教授也不是請來當吉祥物的,我們當然要物盡其用。”
沈瀛沒有在意宋域的措辭,或許他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嗯,再見。”
他推開車門,提腳下了車。
“沈教授。”眼見沈瀛即将離去,宋域突然輕輕喚了一聲。
沈瀛關車門的動作一凝,手指按在冰冷的車門上一動不動,俯視車内欲言又止的宋域,面露疑色,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覺得娶一個不太稱心如意的人,對兩個人都不負責……”宋域好像覺得自己這話說的太沒厘頭,又補上幾句,“何敬華的女兒我雖然不太好評價,但如果你娶她,我覺得是鮮花插上了牛糞。”
沈瀛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宋域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此刻難以言喻的神态,明明還沒有思考,卻下意識地生出兵荒馬亂的感覺。
宋域抿抿唇,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後悔死了。
他原本是不想要把這話說出去的,因為覺得那是沈瀛自己的事,和他沒有很大的關系。
然而,最後關頭那話又情不自禁地自己蹦了出來,他想刹都刹不住嘴。
遲遲聽不見沈瀛的回答,他以為沈瀛是生氣了,不好意思地賠笑幾聲,“我就是說說而已,你别往心裡去,指不定那小姑娘還挺喜歡你的。”
似乎是想報複宋域之前的“金龜婿”,沈瀛眼尾微微上揚,一層鏡片後的眼睛裡露出一抹狡黠的光,“我是鮮花……還是什麼?”
好突兀的一個問題。
“嗯?”
宋域設想過很多種沈瀛回複他的話——憤怒、平靜、鄭重、冷漠……甚至不理會。
全然沒有預料到沈瀛會不按常理出牌。
沈瀛耐心地重複了一遍,“你覺得我是鮮花,還是什麼?”
六月午後的陽光溫和,不似一月的冷淡,不如八月的滾燙,它恰到好處,傾倒角度也适可而止,穿過數以萬計的高樓大廈,從縫隙裡擠出,不偏不倚地給沈瀛描了一個邊。
宋域端詳沈瀛的臉,一派清冷雅正的作風,顧盼生輝。
深思熟慮片刻,最後緩緩搖頭,“嗯……都不是。”
沈瀛驚詫,眉眼動了動,“我是什麼?”
宋域望了望碧藍的蒼穹,表情很認真,神态也很真誠,“月亮。”
沈瀛納悶為什麼會是月亮,問:“為什麼不是鮮花?”
宋域仰頭,言辭清晰地說:“鮮花遍地都是,月亮獨一無二。”
“太陽不也是嗎?”
“它不可視,也碰不到,”宋域歪一下腦袋,“但沈教授能被我看見,也能被我碰到。”
沈瀛笑意猝然一凝,久久難以做出下一步動作,原本他隻是想着為難一下宋域,在對方順着他的引導說出鮮花的時候,反諷他是故意湊近的蝴蝶,意指在何氏集團裡宋域故意貼近他的事情。
然而,此刻的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一個事實,這樣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脫離了他的掌控。
風起,又止。
陡然間,宋域驚覺自己的話意味不明,可能會讓沈瀛誤會些别的,正要琢磨出一個理由給自己開脫。
蓦地,沈瀛緩緩開口,波瀾不驚地說:“……我沒同意,對于犧牲女性的幸福來使某方獲利的做法,我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我的人生不需要别人來安排。”
宋域沒吭聲,理由直接斷在肚子裡。
沈瀛頓了一下,又道:“所以何敬華當時提出的時候,我随便找了一個理由搪塞過去,正打算走,你就來了。”
“那我來的真湊巧。”
說完,宋域抑制不住嘴角上翹,說不上來原因,他就是對這件被沈瀛斬斷的姻緣感到心情愉悅,待他反應過來時,不免愣了幾秒。
好奇怪,他在高興什麼呢?
“嗯,确實湊巧。”
沈瀛沒有在意宋域的情緒變化,輕輕關上車門,向後退了一步,神情再次回到了原本雲淡風輕的模樣,“路上注意安全,再見。”
宋域迅速整理好表情,沖着他揮揮手,“再見。”
“沈老師好!”
“沈老師下午好!”
幾個學生看見沈瀛的身影,快步走過來與他打招呼,交流着課堂上的問題。
沈瀛一一耐心地回應着,被他們簇擁着向裡走,進了A大氣勢磅礴的校門。
宋域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沈瀛的身影,陽光灑落上他的後背,隐約透出削薄起伏的脊梁,讓他無端想起雲霧缭繞下的蒼翠山巒,以及其他已經被遺忘的東西。
他聽見很多人稱呼沈瀛“老師”,想起他曾經也這樣稱呼過一個人,每次得到對方的回應,就和那些圍在沈瀛身邊的學生一樣興高采烈。
真是……
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