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這個周律師笑起來後少了些許銳利的緣故,陡然間,宋域又覺得他好像沒有見過這個人。
友好的初步交流畫下句号,周君揚偏頭通過玻璃看向另一邊桀骜不馴的何妍妍,目光裡面夾雜着别樣的情愫,像是冷嘲熱諷。
宋域目光敏銳,隐約從中猛然窺探出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冒昧地問一句,周先生與何小姐隻是雇傭關系嗎?”
周君揚緩緩收回目光,笑而不答這個問題,旋即從口袋裡變出兩張名片,微笑着分發給宋域和李小海,“這是我的名片,接下來我将會代表何妍妍小姐與您進行後續的工作。”
宋域接過遞來的名片,眼睛從紙片上刮了過去,意味深長地調侃道:“周律師真是年輕有為,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居然已經是本市龍頭企業的法務律師。”
“年輕有為算不上,全靠何董的賞識才有今天。”周君揚謙卑一笑。
宋域瞥了一眼高傲的何妍妍,試探着問:“周律師,何董有向你透露過意定繼承人嗎?”
“抱歉,這個屬于内部私事,不在我能回答的範圍内——而且,這也不是我們今天需要解決的問題吧?”
周君揚一副不願意細說的模樣,但宋域瞧着他臉上略微躲閃的微表情,覺得是有過這份欽點旨意。
宋域的餘光瞥見交接完任務後打算打道回府的楊欣然,一對眼珠子在眼眶裡轉了半圈,不懷好意地堆砌了一張笑臉。
大手一伸,勾着楊欣然的衣領把她扯了回來,“我還有事沒處理完,你正好也全程跟蹤過這個案子,就你和周律師講講吧。”
楊欣然的“鐵砂掌”毫不客氣地拍開宋域拽住她的鹹豬蹄,悶着一張臉,一字一句地說:“咱們隊裡是隻有你和我兩個人嗎?”
“他們幾個我都不太放心,隻好交給你了,”宋域不等楊欣然開口反駁,自顧自地朝一邊被晾着的周君揚說,“周律師,這位是我們的副隊——楊欣然警官。她全權負責這樁案件,可以更好的與你交流。”
“楊警官,這是我的名片。”周君揚颔首,又憑空抓出一張名片,似乎他就是一台名片制造機,“現在我們已經閑聊了五分鐘,要不馬上開始工作吧?”
李小海立刻将手裡的一沓資料塞進楊欣然手中,毫不猶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楊欣然皮笑肉不笑地接下,“好的,請跟我來。”
她拉開門,禮貌地請周君揚先走了出去。
然而,在周君揚看不見的背後,她兇神惡煞地剜了宋域一眼,目光都凝成暴雨梨花針。
打發走了楊欣然和周君揚,宋域扭了扭脖子,如同卸下一座山般輕松。
李小海偏過腦袋,看着走進審訊室裡的周君揚,又端量幾眼當大爺似的何妍妍,“老大,那我們接下來幹什麼?”
宋域拍了拍李小海的肩,“你去幫我把證物處裡的那條布料提出來,盡量能從中查出點東西。”
“一塊布能查出什麼,兇手的DNA嗎?”李小海費解地蹙眉,“福爾摩斯可沒附在我身上。”
“你要相信我,”宋域收回手,順勢抄進口袋,“我摸過那塊布,不是普通貨。”
說着說着,兩人不緊不慢地回到辦公室,沈瀛恰好在這個點與何敬華聊到尾聲。
沈瀛頓了頓,朝走過來的宋域望去一眼,慢條斯理地問:“我有一個冒昧的問題,請問何妍妍小姐會是您意向中的接班人嗎?”
電話那邊的何敬華沉默不語,等待了許久,他才啞着嗓子說:“企業需要一個睿智的領頭羊,而不是紐帶關系的病患。”
說完,電話就被人掐斷。
宋域抓過桌上的水杯,擰開蓋子,仰頭不經意地一問:“你剛才在和誰打電話呢?”
“你知道何敬華的前妻,也就是何妍妍的母親是怎樣去世的嗎?”沈瀛收起手機,雙手環胸,笑意淺到像浮于水面的油脂。
宋域懸在半空的手一頓,即将落入他幹澀喉嚨裡的水刹住了腳,重重砸回了杯底,“這是什麼意思?”
“失血過多而死。”
“自殺?”
“不是,”沈瀛搖頭,扭頭看向窗外蔚藍的蒼穹,“車禍。前車側翻,車上的鋼結構直接刺穿了她的胸骨,導緻多個髒器破裂,這種情況完全無法支撐到救援人員到來……當時何妍妍也在車上,但她比較幸運,隻是受了點小傷。”
“所以,何妍妍目睹了她母親的死。”宋域兩條眉毛逐漸靠近,神情嚴肅起來。
“失血與勒死雖然形式不同,但本質上都是一段痛苦的死亡經過——親眼目睹自己母親的死亡過程,何妍妍所受到的刺激絕對不會輕,”沈瀛眼底的淺薄笑意已經褪得一幹二淨,“而且在此後不久,劉月琴就被迎進門了。”
沈瀛話中隐含的意思宋域聽了一個明明白白——
何妍妍具有很大的嫌疑。
宋域的心頭狂跳,腦子裡盤踞着一個恐怖念頭,“如此一來,即使這件事與何敬華無關,但對于處于敏感期的孩子來講,或許就成了一樁殺妻扶妾惡劣事件。”
比起刑偵大隊裡腦細胞一死死一大片的勞心費神且謀害發際線的痛苦工作,樓上的于占辦公室卻少有的寂靜無聲。
于占闆着臉批完最後一份文件,“啪嗒”一聲蓋上筆帽,摘下早已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鏡,卻不想鏡腿借着慣性碰觸到了一旁的鼠标,原本黑屏的電腦重新亮了起來——
公安内網的頁面推送着剛上新的通緝犯信息。
他擡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左手輕車熟路地在桌上抓起一瓶眼藥水,擰開蓋子,大眼瞪“小眼”地滴下去。
閉眼眯了幾秒,于占剛想把整理好文件的帶出去,餘光瞟見亮起的電腦屏,伸手去抓文件的動作一滞。
猶豫半晌,他的手掌偏離了原先規劃好的航道,抓起擱置在一旁的固定電話。
哒哒哒。
一個号碼被他撥了過去。
嘟嘟嘟——
“您好,這裡是特情部,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公安局于占,找你們部長——張遠東。”
“好的,麻煩您等一下,正在為您轉接。”工作人員說完就沒了聲。
于占沒有放下電話,繼續撐在耳邊聽着,手中自然也未閑着,趁着空當點開了隔壁市的通緝信息。
過了片刻,聽筒中響起了别樣的音色,低沉且清晰——
光從語調裡就透出正義凜然的意味。
“你好,我是張遠東。”
于占的語調也不遜色,“張部長,我是于占。”
張遠東難免遲疑一下,顯然他沒有料到市局的電話會打到他這裡來,揣摩片刻,笑着回應:“于局長,失敬失敬。”
兩人相互扯了一盞茶的閑話,兄友弟恭的場面倒是不至于,但表面上的和和氣氣拿捏得尤為精妙,最後終是竄進了話題。
桌上的鏡片倒映出于占被扭曲過後的上半身,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鼠标,目光在電腦屏幕上梭巡,“張部長,我這裡有一個案子,因為牽扯到了特情部,所以想要您幫我調個資料過來。”
張遠東和善地笑了幾聲,“于局長盡管說,我倆差不多都是一個系統的人,犯不着說得這麼生疏。”
于占皮笑肉不笑,“張部長還記不記得上一任副部長?”
“張國齡?”張遠東一愣。
于占應了一聲。
張遠東雖然隐隐覺得不安,但又不敢妄下論斷,隻能一頭霧水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于占撈過停止冒白氣的茶水,就着少許浮沫咽了下去,心平氣和地說:“我想要調一下張國齡最後一次參與案件的資料——關于被你加密的‘Dios’走私事件。”
登時,張遠東那邊陷入了冗長的靜默,隻餘呼吸音在證明這通電話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