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搶救室。
宋域都記不清自己是這兩個月來第幾次來醫院了,就連門口的保安看見他都能熱絡地遞上一根煙。
他勾着一瓶從旁邊的販賣機那裡買的水,徐徐不急地走向坐在搶救室門口,在那張不知道多少人坐過的椅子上,沈瀛是一尊不苟言笑的佛。
他之前同樣坐在這裡等過,裡面躺着的人各不相同,有抓捕行動中負傷的隊友,有因病昏迷的親人,也有此刻坐在外面的那一尊佛。
那尊佛的臉色不算很好看,至少在醫院燈光的照射下顯出詭異的病态。
“沈教授,緩過來沒?”宋域将剛從樓下買的一瓶礦泉水遞給沈瀛,開玩笑道,“如果不行,我幫你打針腎上腺素。”
腎上腺素能随便打嗎?
沈瀛想着。
“不用,謝謝。”沈瀛托住杯底,從宋域手裡接住水。
他抓住瓶蓋想要擰開,但發現還沒使勁瓶蓋就開了,扭瓶蓋的動作倏地一滞,卻又很快恢複了正常。
仰頭抿了一口,自顧自地說:“當時靡菲斯特肯定是在現場,她要确保兩人都死亡才算是完成計劃,特别是鄭鳳,她必須盯着鄭鳳死亡。如果鄭鳳沒死,她的身份就會存在暴露的風險。”
宋域靠在貼有瓷磚的牆上,冰涼的寒氣刺入他的脊背,切無法熄滅他心中鎮壓的火氣。
他煩躁地掏出一包煙,單手挑開煙盒蓋,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接着,又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當時周圍太多人了,根本不知道哪個是她。”
沈瀛靜默良久,沉沉說道:“鄭鳳的死我有責任……”
但他“責任”二字還未銜接好,就被人故意打斷。
宋域從煙盒裡撚出一根煙,懶洋洋地說:“什麼責任不責任的?你就算把她拉回來,她也不一定能活着告訴你事情的前因後果。”
沈瀛:“……”
他們對鄭鳳進行過調查,結果令所有人感到命運弄人。
鄭鳳家是遺傳的基因缺陷,并且由于特殊的習俗,基本都是近親結婚,鄭鳳的母親曾有五個孩子,最後隻剩下鄭鳳一個人活着,鄭鳳成年後依照習俗與自己的堂哥結了婚。
他們出生鄉野,不知道什麼是遺傳病,更不知道SMA,直到同樣的事情開始發生在鄭鳳的孩子身上,他們才選擇去醫院進行檢查。
原來,兩人都是SMA的攜帶者,或者說整個家族都是SMA的攜帶者。
後來,鄭鳳生下的三個女兒長期生病,沒幾個月也相繼去世了。
唯一的兒子也沒能逃過詛咒,漸漸出現了肌肉萎縮、運動障礙,從拐杖到輪椅再到無法站立,最後死于呼吸衰竭。
鄭鳳是在病床旁看着兒子心跳停止的,七十萬對于她而言還是太昂貴了,在此之前,她的兄弟姐妹、丈夫兒子都是以這樣的姿态離她而去。
不過,這次她的身邊再也沒有親人了。
沈瀛低頭凝視水瓶,塑料瓶身上映出他模糊的輪廓線條,忽然間,他想起蕭伯納的劇本《匹克梅梁》裡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息金斯問:“杜特立爾,你是壞蛋還是傻瓜?”
杜特立爾答:“兩樣都有點,老爺。但凡是人,都是兩樣有一點。”
顯然,鄭鳳就是這樣的人。
或許,對于這樣的家庭來說,基因斷代也是一種解脫。
宋域提腳走到通風的窗戶前,點燃手中的煙,煙霧沖進他的鼻腔,掩蓋住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每一家醫院都是被消毒水味籠罩,沒有消毒水味好像就不能算作一家正經醫院。
他看向遠處天邊的雲霞,惡趣味地向那裡吐出一口灰蒙蒙的煙氣,雲霞依舊是不聲不響地挂在那裡,而煙卻散了。
他聲音平靜道:“三個小時了,魏子安隻怕撐不過去了。”
沈瀛僅是在意外發生時瞟過魏子安一眼,就已經可以判定他活不長,“他失血過多,一刀紮在腹部,一刀紮在心髒,就算及時搶救,存活率也不高。”
宋域似笑非笑,“我再次覺得這個靡菲斯特真挺厲害,殺人不執刀,索命借無常。”
沈瀛擡頭,看向伫立于窗前的人,越過那人的肩膀,似火燒過的雲霞漂亮得驚心動魄,但又紅得像一灘血。
“江染呢?”
再嘬一口煙嘴,宋域漫不經心地說:“受了驚吓,在病房吊水。”
沈瀛手指小幅度摩挲礦泉水的瓶身,“她或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變故。”
宋域又吐出一口煙氣,煙霧短暫地遮住他的眼睛,“嗯。”
他單手插進口袋,指尖壓住紙條的一個棱角,他不知道自己壓住的那一張上寫的什麼,眼下并沒有任何去探讨的意義。
兩人在這種恰當正好的安靜中都選擇了沉默,各懷心事,不願開口。
又過了沉重的一二小時,窗外的雲霞跑了幾步路,東邊的昏昏沉沉開始擴張到西邊。
終于,搶救室門上挂着的亮紅色的牌子變為暗綠色,厚重的門被人從裡面推開。
穿着手術服的醫生梭巡了一圈等候在外面的人,徑直走向坐在一旁的沈瀛。
宋域立刻喊住醫生,掐滅了煙,用紙巾包裹住,“醫生,我耳朵聽力不行,您離我近點。”
醫生腳步一頓,轉身走向他,“抱歉,患者送來時已經失血性休克,血壓急劇下降,生命體征幾乎消失,我們已經竭力搶救了。”
宋域點點頭,因為這都是意料之中,所以在聽到消息後沒有太大的反應,他不鹹不淡地表示,“嗯,辛苦了。”
醫生點頭離開。
宋域找了一個垃圾桶扔了垃圾,又返回沈瀛身旁,“我們不負責守屍,也用不着給人哭喪,人送到這裡就行,其他的事情會有别人來負責,走吧。”
一股濃重的煙草味鑽進沈瀛鼻腔,将剛才的血腥味強勢地擠了出去。
他擡頭與宋域對視,若有所思地凝視宋域坦蕩的神情。
“看什麼?”
“……沒什麼。”
沈瀛收回打量的目光,從椅子上站起,抓着喝過的礦泉水向外走去。
宋域緊跟在沈瀛身後,與他步調一緻。
市局。
回到辦公室的沈瀛靜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低垂着腦袋,目光緊鎖在手機屏幕上的一則消息,神色複雜不明,好似在眼裡藏了一處漩渦,将所有的秘密藏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張遠東:你去看了嗎?】
沈瀛沒有回應。
他關上手機,疲倦不堪地閉了眼,指尖壓了壓自己頭疼欲裂的太陽穴,可是不管他用多大的力度都無法緩解它的隐痛。
新寨山……新寨山……
那個爆炸到底掩藏着什麼東西。
“困了?”
宋域從休息室端了一桶熱騰騰的泡面出來,剛走進辦公區就撞見沈瀛無精打采地仰躺在椅子上,似乎很疲憊,連頭發絲都耷拉着。
沈瀛緩緩睜眼,“有點。”
他盯着宋域手裡端着的泡面。
宋域問:“你吃嗎?鹵香味,不辣。”
說完,他就要把這碗剛泡開的面遞給沈瀛。
“不用,我吃這個胃疼。”沈瀛謝絕且非常嫌棄。他一個連速溶咖啡都不能忍受的人,怎麼可能會允許調味料過分多的食品進入他的胃?
“嬌氣,需要給你點個粥嗎?”
沈瀛擔心是用水沖開的速食粥,索性也拒絕了,“我不餓。”
“哦,”宋域端着面剛走幾步又停了下來,“食堂有米酒湯圓,免費供應。”
沈瀛點頭,應了一聲,“嗯。”
宋域得意洋洋地沖沈瀛一挑眉,“我剛才在樓下買東西時看見于局了,他好像是從王局辦公室出來的,走得挺急,我打着市局的名義在小賣部賒賬他都沒管我。”
沈瀛略微吃驚,他從不覺得宋域是差幾塊錢泡面費的人。
難道大奔車主在買紙的時候會對比清風和心相印哪個更便宜嗎?
“你還賒賬?”
宋域聳聳肩,“對啊,誰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我也是吃死工資的上班族,任勞任怨一個月也就幾千來糊口而已,手頭緊張。”
“……”
沈瀛一時無言以對。
宋域剛一打開泡面蓋,一股濃烈到差點淹死沈瀛的各種調料混合的氣味充斥在整個辦公區裡,逼得沈瀛屏住呼吸,提腳疾步推開緊閉的窗戶,靠在窗框旁透氣。
宋域見沈瀛一副惡心反胃的模樣,不好意思地趕快将泡面重新蓋住,然後頭也不回地鑽進了休息區。
屁股一推,“啪嗒”一聲,門被他從裡面關上。
沈瀛盯着被關上的門看了片刻,等着空氣中沒了亂七八糟的古怪氣味才重新關上窗子,随後,迅速提腳離開,消失在了空蕩蕩的辦公區。
他徐徐不急地走下三樓,止步在一扇與周遭環境截然不同的鐵皮門前,在門口登了記才被同意放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