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苦難是一個漫長且艱辛的過程,每一個階段都能分化出成千上萬種不同的結果,但我們不能一直指望前人栽樹式的自我慰籍,也不能聽天由命式的自我放棄,神秘莫測的未來要攥在自己手裡才能看見。”
沈瀛站在講台上,手裡捏着一隻用了少許的粉筆,在他身後的小黑闆上,留下了零散的幾個詞語——苦難,未來,希望……
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很有水平的講師,不是天花亂墜的灌輸心靈雞湯,也不枯燥乏味地機械性念書,而是有理有據地對當下進行分析,并拆解出每件看似稀松平常的小事裡,所不經意間滲透出來的價值。
叮鈴鈴!
下課的鈴聲在沈瀛講完的那一刻打響,他将時間拿捏得尤為精準,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
他丢回盒子内的粉筆,拍了拍手掌蹭上的粉筆灰,拿起擺在桌上沒有動過的筆記本,溫聲細語地說:“今天的課就到此結束,我們下周再繼續。”
整場長達五十分鐘的授課,教室裡的學生比大學課堂都要安分守己,沒有一個人開小差或者傳紙條,目光基本都固定在沈瀛身上,但這并沒有讓他感受到被尊重,反而生出一種心驚肉跳的抵觸情緒。
太不符合常理了,仿佛被監視着一舉一動,逼迫他們的目光跟随着老師的身影移動。
沈瀛轉過身,不經意地瞥過角落裡的監控攝像頭,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快步離開。
沈瀛剛走,教室裡的學生面面相觑,交錯的目光裡裹藏着難以言說的震驚,像是親眼目睹了超新星爆炸一般。
坐在角落裡一個男學生,擡手擰開杯蓋,沒有喝水,僅是淺淺地抿了一小口,潤濕了自己幹澀的嘴唇,借着杯子的阻擋,他低聲自言自語地喃喃了一句,“好奇怪,這個老師沒有拎包。”
他擡眼刮過黑闆上還未擦掉的字迹,剛才那位老師的名字還正大光明地挂在那裡——沈瀛。
上午的課就此告一段落,沈瀛徐徐不急地走回辦公室,掃視了辦公室所有老師一眼,目光又刮過略顯淩亂的桌面,将筆記本毫不諱飾地放回桌面,簡單收拾一下提腳離去。
走出辦公樓,那個兇神惡煞的門衛肩上扛着一隻老舊的警棍,在偶然瞥見從裡面向外過來的沈瀛時,嘴角咧開一個怪異的邪笑。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警棍,在沈瀛與他擦肩而過時,裝模作樣地拿在手裡肆意把玩,好似在以這種方式給予沈瀛一個下馬威。
稚拙且無趣。
沈瀛全程視若無睹,目光淡淡的,隻當是經過了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瘋子。
他提腳跨出鐵門,眼睛無意識地梭巡一遍四周,在确定沒有發現那輛跟蹤他的小面包車後,向着公交站台靠近。
然而,在沈瀛看不見的地方,新博易偌大的空間裡,每個人都在各懷鬼胎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相互之間無眼神和語言的交談。
與沈瀛同處一個辦公室的老師看似一本正經地書寫教案,靜待良久後,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地從椅子上站起,提腳走向中央的被監視區,光明正大地翻動沈瀛擺在桌上的筆記本。
見狀,周遭的一衆老師視若無睹,沒有一個人願意站起來阻攔一把,默認了那位老師的無理行為。
那人匆匆忙忙地浏覽過幾頁,上面密密麻麻記下的全是其所需的授課内容,并無其他可疑之處。
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撈出手機,對焦後拍下了每一頁都内容,發給了聊天界面裡的劉方全。
接着,他把東西小心翼翼地整理歸位,盡量與之前相差無幾。
四樓角落的監控室内,劉方全感到兜裡的手機震動了幾下,掏出一看,是有人發過來的一組筆記圖片,并且附上了一句話——
【劉主任,這是沈瀛寫下的筆記。】
他輕描淡寫地掃過文字,随手點開最下面的一張,随後不慌不忙地瞟了幾眼。
端坐在電腦前的工作人員手指在鍵盤上一頓操作猛如虎,不出片刻就翻出了一段監控,“劉主任,C-3教室第三節課的監控給您調出來了。”
“發我郵箱裡。”劉方全關掉手機,擡頭刮了一眼監控畫面,那個站在講台上拎起粉筆打算寫字的男人,正是方才那本筆記的主人,亦是新上任的心理輔導老師——沈瀛。
監控室的小年輕颔首,“是。”
劉方全雙手插進口袋,快步走出監控室,從從容容地行走于無人穿行的寬闊走廊,腳尖拐了一個彎,鑽進了他自己的獨立辦公室。
監控室的小年輕工作效率堪比火箭升天,僅僅過了一小會兒,劉方全果然收到了他們發來的郵件。
他在窗前放下百葉窗,擋住斜斜照進來的灼熱陽光,房間裡頓時暗了下來,猶如下午六七點的昏沉天色。
做完這一切,他順手拎起桌上空蕩蕩的茶杯,提過煮沸的茶葉水,壺口正對着杯底,向内擠了滿滿一整杯的茶水,濃郁的陳年老茶香登時撒起腳丫子在密閉的空間内奔走。
頃刻間,這裡充斥着沁人心脾的香氣。
劉方全坐進台電前,一邊吹動白煙滾滾的水面,一邊點開了郵件裡的監控視頻。
他的身軀向後輕輕一靠,幾千大洋的躺椅帶着他往底下陷去,仿佛一灘稀泥。
他沒有選擇二倍速來查看沈瀛的動作,而是懶惰地等待原速推進,目光至始至終未離開過屏幕半寸。
就這樣,在他的不知不覺間,恬不知恥地蹭了一節“大學正教授”的心理輔導課。
劉方全慷慨地喂了自己嗓子一口不再滾燙的茶水,溫熱的茶香順着喉管一路向下,跌落進了他的胃裡。
他不得不承認,這一節被以此種不良手段蹭出來的課着實使他受益匪淺,雖說深達靈魂的洗滌還有所欠缺,但整個人倒是大為震撼,竟然折騰出一股自我反省的不妙勢頭,不過幸虧他意志力堅定,愣是把那種不宜生長的心思扼殺在搖籃裡。
進度條堅/挺地向前邁進,在沈瀛離開後幾秒,原本安靜如雞的教室裡突然有了少許罕見的生氣,幾個膽子大的學生相互觀望,交換了各自的眼神。
劉方全品茶的動作猝然一凝,眼疾手快地将監控暫停在這裡,眼中猛地竄起了星星之火,氣憤地磨了磨牙,“怎麼能和人交頭接耳呢?學校裡的孩子就應該遵守規章紀律,一心一意地完成學業才對。”
“啪”的一聲,杯子底座猝不及防地砸在桌上,聲波向四處飄蕩開去,微微掀動了某張紙的一角。
他一把拽過固定電話,撥出去一個爛熟于心的号碼,面色陰鸷地沖對方叮囑了幾句,“C-3教室的1、5、8、11、15、17、18号,于下課時間進行百無一用的交流,未按照規定進行相應的學習,立即帶到思過室裡進行管教。”
“是。”
那邊迅速拿筆記下來了劉方全報出來的七組數字,點頭應了一聲,将這些數字重新與他校對了一遍,随後迅速挂斷了電話。
劉方全走上無人的走廊,眯起眼看向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隐約能看見沈瀛等候車輛的身影。
沈瀛向前走了幾步,巨大的廣告牌遮擋住了他的身影,緻使某個觀察着他的二逼青年看不真切他的一舉一動,隻好苦悶地撐起下巴,面無表情地盯着暴露在廣告牌下的兩條腿。
他獨自窩在紅色塑料椅子上生悶氣,氣急敗壞地磨了磨牙,不再去關注車站方面的動靜,摸出手機來玩。
沈瀛在原地等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下班高峰期堵車的緣故,公交車遲遲不見蹤影,需要乘車的客人卻不減反增,零零散散地擠在樹蔭投射下來的陰涼中。
他望着腳底下愈發縮小的地盤,暗自琢磨是否需要打個車才合适,但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還是克制住了。
蓦然,沈瀛發覺自己裝在衣兜裡的手機正不安分地騷擾,催促着他識相地将其掏出來見世面。
他狐疑地把動作亢奮的手機撈出,隻見罪魁禍首的屏幕上挂了一個極度顯眼的名字。